后来的一次,也是两个人吃晚饭,苏卫红对阿娣说:“你是广东本地人,如果不是她们跑到这个地方,抢了你的饭碗,抢了你的工作,我敢肯定,你早就有个好工作,早就嫁人了,可现在呢,那些男的,个个都看上了北方女仔,而你呢。”
看着阿娣发呆,苏卫红接着说:“总之,人和人不一样,你要记得自己是广东人,世世代代讲粤语。”
“嗯。”刚才还阳光灿烂的阿娣已是一脸茫然。苏卫红此刻爱惜地看着阿娣说:“找个时间带你去买两件衣服,不要一天到晚总是穿工装。”
“其实工装也不难看。关键是……”阿娣本来还要说,只是看了一下苏卫红,她像是想起了什么,不再作声。
苏卫红笑着问阿娣,“为什么让你住下铺,是不是有人要用你的床呢,可以经常坐在你的床上做这做那,把你故意压在下面,根本不在乎你的感受。”
阿娣张了几次嘴,最后却什么也说不出。
苏卫红按了按阿娣肩头,站起身,从柜子里拿出一只包装精美的口红。
阿娣显得不好意思,摆着手说:“我从来不用这个。”
“你虽然没有她能打扮,可是她没有理由看不起你,要知道我们深圳人为了她们做出了多少牺牲啊。”
“在我眼里你比她好看多了,连你哥也是这么认为,至少比她纯洁。”
“嗯。”阿娣低下头,有些害羞,一对手不知放在哪儿。
“对,你相信嫂子的话吧。”苏卫红说。
不久,阿娣就带着睡衣从工厂过来,准备留下来住一晚。这次,苏卫红已经直截了当提到阿焕:“你不认为她把人背到医院是故意的吗,这样做的好处你知道吗,是不是大家对她的看法不一样了呢,是不是最后,就连老板也有些喜欢她?老板不仅没有批评她,还给她加薪了吧。”
看着阿娣点头,苏卫红接着说,“是啊,还说不想当拉长,最后,她不是更进一步,直接做文员了么。你呢,阿娣你就不懂得利用,你不懂得利用自己的工友达到个人的目的,反倒像个傻大姐,总是被人利用。”
见阿娣不说话。苏卫红又说,“阿娣,一个人不怕被人打,不怕被人骂,就怕被人从心里看不起。你说说,上一次来这里,你一个人忙来忙去,她连动手帮一下都没有,她有没有想过应该尊重你呢。对,她是觉得你们身份不一样。她分明是不把你放在眼里。在她眼里,你只配当保姆。她用了我那东西根本不算什么,可是她有没有跟你商量,征求你的意见。看不起我算什么,反正我也不认识她。可是,她为什么要看不起你,你有没有好好想过。还有,她凭什么带你出去唱歌,你唱过没有,对呀,你肯定一首也没有唱过。为什么不选择别人而单单选择你,她为什么要这么残忍地对待一个善良的女孩呢。不就是认为你长得不如她,可以使她显得更漂亮吗。”
看到阿娣的眼里已经有了泪水,苏卫红接着说,“阿娣你长得也许不如她,可那不是你的错,有谁知道你的心比谁都好,不是她那样的人。如果不是她这样使唤着,作践你,你早该谈朋友了,而不是像现在,连个男孩子都没有。她一个外省人,凭什么要这样欺负我们广东人。”
昏暗的灯光下,阿娣的泪水再也忍不住。
只喝了半碗汤,阿娣就说要回去了,说第二天还要上早班。她甚至连平时要洗的碗都忘记了。
这一晚,苏卫红愉快地哼着粤剧,自己收拾碗筷。
时间又过去了很久。苏卫红被热爱传统文化的港澳同胞邀请到泰国转了一圈。回来的时候,剧团办公的地方都变了,租给了律师事务和旅游公司,还有一家职业介绍所,租金用于给大家发工资和奖金。苏卫红站在单位门前发了会呆儿,直到见到有陌生人出来看,才离开。路上接到了团长一个电话,他说自己也正在办理退休手续。退之前为大家办了两件实事,一是准备请全团的人到海边吃顿海鲜,请苏卫红别扫兴要准时到,另外一件就是免费请团里的演员参加楼下举办的普通话培训班。他说已是大势所趋,我们不要被时代抛下。普通话不过关,曾经让他很烦,也被领导批评过太顽固、太守旧。
到家时,天已经黑了。街上亮起了路灯。路灯的颜色比过去柔和了许多,这是苏卫红的发现。工厂还在加班,除了机器的轰鸣,听不见女工们说话的声音。铁门前,苏卫红最后一次见到了瘦小的表妹阿娣。她手里正拎着一只硕大的编织袋,里面应该装着行李和衣服。这个样子,很明显是刚刚辞了工。
“怎么还不进门呢。”苏卫红忍住自己的难过,笑着问。
“她昨晚被送进医院了,伤很重。当时,她反抗、不同意。”阿娣低低的声音。
“怎么回事啊。”苏卫红知道她说的是阿焕。已经久违了,她离开这个话题快有半多时间。这期间她与同事在为工资和今后的退休金在哪儿领取忙碌和哭泣,再到后来是外出。
“怪我,下晚班回来太困了,衣服晾在外面,急着去收,回来的时候忘记锁门,有人就跟了进来,那两个人想要强奸她。”阿娣拖着哭音。
苏卫红愣住了,“太可怕了。”
“本来那个人是对着我,我住在下铺。可我害怕啊,想也没想,就指着她的床说,她漂亮,风骚,身上有很多钱,还是北妹,你们去弄她吧。”
“老天!”苏卫红吃惊地地看着阿娣。
阿娣动了情,“她拼命地喊叫还动手和他们扭打。本以为这样的人反正无所谓,到了医院,才知她还是个处女的身子。”
还没等到阿娣说话,哭泣声就从苏卫红胸口发出,虽然眼睛盯着阿娣,脑子却不断闪回两个画面,先是阿焕的挣扎,最后变成各种各样的门牌。她终于失去了属于自己的那一间。
“别再去工厂了,还是回来吧。那种地方根本不适合我们这些本地人。”苏卫红身体向前靠了靠,想接过阿娣手中的行李。她不愿一个人回到黑暗中,爬上那漫长的八楼,再孤独地睡去。
阿娣没有再看苏卫红一眼,转了身,迅速跑到街上。她站在昏暗的路灯下,大口呼吸着深圳夜晚的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