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看见这个女孩子走路。苏卫红还是明白了阿娣的话。
走路的时候,苏卫红看见两只细腿迈出的步子很轻,显出水蛇腰,那样的细腰苏卫红曾经有过,用于台上轻舞飞扬,甩动水袖,撩拨台下男人深处的魂魄。
“这就是阿焕。”阿娣兴奋地向苏卫红介绍。伸出的手险些杵到阿焕的脸上。
“你好,经常听阿娣说起你。”苏卫红显得大方、热情。
阿焕只是向苏卫红轻轻地点了一下头,并没有表现出苏卫红预期的受宠若惊或是感激之情。细长的眼睛里没有一丝慌乱和紧张。
倒是阿娣,恢复了农村傻姑娘模样,如同吃了兴奋剂,忙前忙后,比平时话都多,脸庞又变回当年,红红胀胀,闪着贼光,神态里透着讨好和巴结。只是,苏卫红发觉阿娣如此隆重的巴结并不是对着自己一个人。
苏卫红以为,阿娣一个人在厨房里做饭,阿焕会提出帮帮手,比如摘菜之类或是陪着说说话。
被称为阿焕的女孩此刻靠在米色长沙发的左侧,腰上斜斜地垫着一个嫩绿色的抱枕,手上有一本从书架上面找来的书。她并没有全神贯注,偶尔会用两个手指撩一下垂到眼前的头发,或是懒懒地舒展一下腰身,顺便轻眺一眼窗外的风景。
下班回来的丈夫也看到了阿焕,他一面换衣服一面问:“那个人是谁啊。”
“你表妹阿娣带来的,我怎么知道是谁,说是工友。”苏卫红声音虽然漫不经心,眼睛却一直在暗中观察丈夫的表情。
“工厂里倒也有这样的。”不知过了多久,丈夫说了这样一句莫明其妙话,侧过身睡了。
苏卫红失眠了,她的耳朵一直听着外面的动静。里面外面,搅得人心乱如麻。两个女孩,住在对面的这间。那曾是阿娣带孩子住过的房。每次来,她都还住在那。
只听见阿娣一个人的声音,她不停地说话,傻笑,很少听到那个阿焕说什么。
再晚些,苏卫红走出了自己的卧室,她走近对面的房间。门没有关死,苏卫红轻轻打开,看见两个人都已经睡着。阿娣两条腿分得很开,嘴巴也张得非常大,口水像要流出来。而阿焕细长光滑的手指拈着书的一角,紧闭的眼睛仍然透着一些挑衅和轻慢。
发现可乐被吃掉了五六瓶的时候,是第二天。苏卫红从外面练瑜伽回来。那时她们已经回到厂里。
“反正你也不吃,还说过那东西会令人发胖。”丈夫小声安慰正在发火的苏卫红。
“这没错,可是她也不能这样不跟我们打招呼啊。”苏卫红说。
“连这点东西也要打招呼,你请她们过来,就是让她们吃、住的。饭不也吃了吗,这点东西算什么呢,总比过期好,不然也不是送给楼下那些保安、清洁工么。”丈夫说话的时候,并没抬头。
苏卫红生气了,说:“那一样吗?什么饭和可乐,根本不是一回事。封好在箱子里,就说明是需要许可才能打开的。谁让她打开的?这种事你想想就知道,绝对不可能是阿娣。我们家阿娣这么多年从来都是本分守规矩的,那么纯朴,只认识了一个四川的阿焕就完全变了。阿焕是一个北妹,你要明白,她会把你表妹彻底带坏的。”
“没那么严重吧。”丈夫说。
“什么?不严重,你还这么说,今天你是什么时候出门的。”苏卫红瞪着眼睛问。
“出门的时候她们都起来半天了,阿娣在厨房里面洗碗,那个女的躺在沙发上面看书。”
“什么?她跑到人家竟然躺在沙发上看书?”苏卫红生气的神态吓着了丈夫。丈夫不再说话,低着头吃饭,最后的碗是也是他洗掉的。
洗澡液,摩丝都被使用过,还有自己的衣柜门也打开过,到了下半夜,这些被苏卫红一一鉴定出。苏卫红觉得自己快要被这个阿焕气疯了。
第二天晚上,苏卫红回到家,阿娣已经把饭做好,正等着苏卫红。
很明显,她的样子小心谨慎,甚至有点不敢抬头看苏卫红的眼睛。
“你要先喝汤吗,嫂子。”阿娣问。
“你吃吧。”苏卫红若无其事地回答。
“厂里明天没什么事,我想把家里的被子洗了,反正也快过年了。”阿娣讨好地说。她猜得到苏卫红还在生气。
“忙就不用了。”苏卫红脸上还是看不出任何表情。
“不忙不忙。”阿娣急着表白说,“我不用加班。”
“怎么,难道你也不想加班了。”苏卫红一语双关。
餐桌上只留下两个人的时候,阿娣才说:“我是怕嫂子生气,就快点过来了,本来也加班,请了假。”
“我生什么气啊,你又没惹我。”苏卫红故意装糊涂。
看见苏卫红的样子,阿娣有些不好意思,说:“其实也没什么,只是昨天她用了你的那些东西,我觉得对不起。”
“我还以为什么事呢,没什么啊,东西买来不就是用的吗。”苏卫红装做什么也没发生一样。
“那就好了,真的还怕你生气呢。我事先都跟她提醒过了,让她注意,我还说了你以前做过演员,还是女主角。”
“那她说了什么。”苏卫红问。
“没说什么,她还是那样吧。”阿娣说。
“还看过我演出的录像吧?”苏卫红把眼睛飘到远处的茶几上面。
“那东西放在桌子上,所以就看了。不过,只看了几分钟,她就关了,说没劲儿。”阿娣显得有些不好意思。
“那种东西的确没什么看头,连我自己都不爱看。”苏卫红笑着说。
倒是阿娣显得有些急,说,“她就是那种人,对什么都无所谓,不在乎。和宿舍里面其他人不太一样。也从来不怕什么。不过她有一点我还是真佩服。上次,有个河南的女孩儿连着几周加班,晕倒了,从头到尾没个人管。就是她背着送进医院,还垫上了两百多元。平时看她还是没什么力气,走路都没劲儿,也不怎么爱理闲事。”
阿娣越说越多,说到最后,她发现苏卫红一直盯着她的眼睛。她才开始紧张,由于紧张,话题不得已又拐回昨天。
“工厂里不少人怕欺负,都想办法在外面过上几夜。人家就会认为那人在深圳有亲戚,别人就不敢惹了。呵,现在,别人也不敢惹我。”
“是吗,怎么还有这样的事。”苏卫红说。
“是啊,有的就是厂里面勾结外面的人,偷东西,强迫女孩交朋友,或是公开向人家要钱。”阿娣笑着又说,“她们都羡慕我呢。”当时阿娣进厂的行李还是苏卫红丈夫送过去的,算是给她壮胆。
“呵呵,我的化妆品真的那么受欢迎么?”苏卫红笑着把话题扭了回来。
“那些东西太高级了,是电视上才有的。当时她只说闻一下,想不到,就忍不住了,我还没等反应过来,她就涂在了脸上,想拦,也来不及了。”
“没事,没事,也不值几个钱的,再说又是你的朋友。”苏卫红装出满不在乎。其实苏卫红的心在疼,那是一个香港票友带过来送给她的,连苏卫红自己都舍不得用。今后不演戏了,这样的东西更是没了。
“另一瓶也打开了,不过她没有动。还说那东西根本没什么用处,丰满是天生的。”
苏卫红脸涨得通红,那是传销产品。用了很长时间,确实没有效果。她想起阿焕工装下面那片鼓起的地方。
“洗澡液的味道很特别,她就是想让人知道,她在外面过了夜,亲戚也是真的。否则还是没人信,她是四川人,不然没人相信她在这个地方会有什么亲戚。这点,我也看不太惯,她有点爱显摆。”阿娣接着说:“她确实爱显摆,有好几次,她带我去唱歌,要走到另外一个工业区,一晚上十五块钱,她也舍得。每次去,她都会化上浓妆,衣服也穿得很有意思,工厂里的人根本想不到她会这样。你想不到吧,她跳的舞才叫好呢,像是专业的,工厂里面的人谁也不会跳那种。”
“男的一定特别喜欢她。”苏卫红装出漫不经心。
“当然,她从来不害怕,大大方方跟人说话,吃东西。不过,工厂里面那些男工,她不太理睬。”停了停,她又冒出一句,“她还会弹钢琴呢。”
“是吗。”苏卫红的眼皮猛跳了两下。
“是啊,不信你去问表哥,他也听到了,当时他正要出门,又返回来,站在门口听了很久。一共弹了两首,前面那首叫《野百合也有春天》,后面那首是《一闪一闪亮晶晶》,我以前听过。前面那首她弹了两遍。因为表哥喜欢听,她又弹了一次。那天表歌走得很晚,我还担心他会迟到,催他快点去上班。他说没事,反正上班就是收房租,没意思。”
在苏卫红不说话的时候,阿娣又说:“谢谢你嫂子,我还以为你会生气呢。”
“没事的,你不说,我真不知道。”苏卫红说。
见苏卫红没有生气,阿娣接着说,“她是让人喜欢的那种人,虽然长得说不上漂亮,却有种说不出来味道。”说到这里,阿娣开始显得结巴,“本来我不想说的,知道你不生她的气了,我才敢跟你说出来。不说的话,心里还真难受呢。那个上午,她在你的床上躺过一下,不过,最多也就两分钟。只闭了一下眼睛。不知为什么,虽然看了那么多东西,她却说最喜欢的还是这张床。那是临出门前,她说,想感受一下躺在上面的滋味,还说将来她都会实现。”
阿娣说这些话的时候,当然不知道苏卫红手脚已经变得冰凉。到最后,苏卫红感觉自己连呼吸差不多快要停止。
洗过了一个澡,苏卫红变回原来的样子,像是忘记了前面的话和事儿。她一面涂着润手油一面问阿娣:“你公司里广东人多不多。”
“不多啊。”阿娣回答。她根本不知苏卫红下面要说什么。
“那你可是一个宝啊。”苏卫红说。
“嘿嘿。”阿娣不明白苏卫红为什么说自己是个宝,只好傻笑。
“其实,你应该知道自己的身份,你是广东人,与外省人不同。”苏卫红的样子严肃。
“嗨,反正在厂里个个都是打工的。”阿娣说。
“打工和打工可不一样。如果不是他们外省人跑到我们南方,你根本不会失去尊严成为打工妹。如果不是外省人,说不准,你早就进了一个好单位做干部或者已经嫁人。”
“不会吧。嘿嘿。”阿娣疑惑地看着苏卫红。那一晚,阿娣显得精力有些不集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