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到阿丹的时候,是方小红回请阿丹吃饭。
这之前她一直想见她,否则她担心自己会继续失眠。更主要的是,她认为自己有话要说。只是阿丹似乎不想听方小红诉苦。
“你想不想看看你们家里人的大作?”阿丹这样说话有些让人摸不着头脑。这是阿丹带方小红回到自己住处时说的话。那是新安湖的出租屋。
“什么大作。“方小红一头雾水。
“我是指你们亲戚的书法。“阿丹笑嘻嘻地说。
“好啊。”方小红仍然不知阿丹的意思。
“那好,让你饱一下眼福吧。”她从书桌的抽屉里拿出一个长方形的宣纸。摊开,上面是用楷书写的十四个字:“阿丹阿丹我爱你。你像兰花一样美。”
方小红不解地看着阿丹。
阿丹对着方小红笑,说:“还不明白?这是你家姐夫给我写的。”
“别逗了,怎么可能呢,就是对他老婆,他也不会这么酸。”方小红说。
阿丹说:“我可是没开玩笑。昨天晚上他还在我这儿亲了一口。”她指着自己的腮帮子。
“他怎么会这样呢。就是他想,也没有这个胆量吧。我姑姐会把他杀了吃肉的。”方小红半信半疑。
“是啊,你不信吧,我也差一点不信了,那倒不是因为他是正人君子。而是他从心底里看不上我。因为我们是同类。”
“你长得其实也不差。”方小红说。
“行了吧,我还不至于糊涂到这个地步。”说完这句话,方小红看见阿丹有些黯然神伤。
“真是不可思议。”方小红对着这张宣纸说。
“你们一家都希望我去,而且是经常去。去的目的是什么呢。就是为了让他们找到一些话题。过后,他们把对北方人的好奇、不满全部可以发泄出去。只有这样,他们的内心才能平衡。选择我,是因为我的形象让这一家的女人放心,她们觉得我不会对你们家任何女人构成威胁。”
阿丹的话让方小红出了一身冷汗。
阿丹笑了,“不过呢,我可以约你们那个大家庭里每个男人晚上出来,就在我这个床上,你信不信。”
方小红摇着头。
“好,那我们就试试看吧。”
“你姑姐的乳房早就割掉了。”阿丹指着自己左边的胸部说,“你那个姐夫想要的是家产还有本地户口,现在他只得了一半,剩下的那一半还需要他继续忍受才能得到。”
她的话吓了方小红一跳:“不会吧。我怎么不知道呢。”
“你当然不知道,不过你应该听见你那姑姐阴阳怪气的说话和那些不正常的举动。”
“好像你说得有点对。”方小红答。
“什么有点对,你是早发现了,可是你不愿意说出,这就是你的毛病,虚荣。也怪不得你的家婆和姑姐说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只不过是命好,嫁给了他们本地人。”
听了这话,方小红头皮突然发紧,胸口狂跳,脸也红了,一时间,不知道该不该接话。尽管还装着平静,话语却乱了,说:“我可不听你那些乱事,平时她们很少和我说话,如果他们讲,我也只是听着,从来不会去插嘴。虚荣不见得是坏事。”
倒是阿丹显得镇定,说。“别紧张,我当然知道你没说过我什么坏话。跟你说吧,他们说你也是看中了他们的地位和钱财。你老家在农村吧,很穷是不是,兄弟姐妹多数都还在农村等你寄钱吧,你最小那个妹妹的学费如果不是他们帮你凑齐,她恐怕要失学了吧。不管怎么样,人家是帮过你的,这点总要承认。尤其是在结婚后还拿出两万多块钱帮你家里还债。跟你说吧,就因为你是师专毕业,他们想着要优生。有点可惜的是,你没生一个男的。不过,他们让你把代课教师的工作快点辞掉,就是怕你转成正式教师。他们希望你再多生两个,为他们传宗接代。”
“你说的这些都是真的么?”方小红吃惊地看着阿丹。
“当然,你婚姻的事情还要感谢你的家公,如果不是他,根本轮不到你。排在他们家门口的人多着呢。他也算是懂得一点优生之道。否则这个家族决不会允许一个外省人进去的。你去看看有哪个外省女孩走进了本地人的家里,无论她多么优秀,最多也只能做个二奶、三奶。”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方小红身上的血快要结冰,她站起身。
“想让你也感谢我啊。”阿丹竟然为自己点上了一支烟,然后把方小红拉回椅子里。“要不要。”她把的一个橙色烟盒递过来。
“我不会。”方小红说。
“得了吧,什么你不会,是你讨厌抽烟的女人。在你心里也认为我这样的人不是什么好人。”
“我可没有。”方小红低着声音说。
“在他们心里,北方的女孩子都是一路货色,就是给他们南方人屌的。不过,我和你不一样,我只在大事上面较真。”
收到家里电话之前,方小红和阿丹去了六约市场,准备买点东西做晚饭,两个人都饿了。她和阿丹同时看见了那种扁扁的豆子,其中的一些还没有完全剥开。
“那是什么。”方小红快走了几步,抓了几条,拿到阿丹眼前。
“扁豆啊,怎么了,受刺激啦,连这种菜都不认识。我们在北方的老家不是天天都吃吗,有时候太多了,还会摘回来剁烂了喂猪。”阿丹不明就里地回答,并熟练地剥出了几粒。很明显,她并不知方小红真正的用意。方小红又回头去看,这一次,她觉得那豆的形状很像一种药——复方穿心莲。
还在楼下,就看见楼上灯火通明,就连其他楼层的人也站在楼梯上向下或是向上观看。
进了门,见到一个粗壮的男人躺在客厅里面。再看,吓了方小红一跳,竟然是家公的堂弟阿忠,他的脸上沾着血迹。
小煤窑塌方,砸伤了两个江西人。堂叔阿忠有股份。虽然不严重,有关部门也要重罚。本来想让拉堂哥这个靠山帮忙,说说情,想不到,害得方小红的家公也受了牵连,被组织找去问话。阿忠当然不知上面有文件,干部不能参与各种经营活动。就连那个江西人的家属对家公也不依不饶,好像真正的煤老板是家公。知道自己惹出了祸,阿忠干脆装死,希望可以躲过全家人的指责,所以喝了两杯酒就故意撞在楼梯口的铁器上。
除了保姆过来一次,递了瓶矿泉水,家里就没人再搭理他。他“哼哼”了几声只好躺在地上,假装昏迷。
接下来的,方小红竟然听见一家人在说阿丹的名字。
几乎每个人都说了一遍她的名字。
方小红想,难道她和阿丹的话被他们知道了,心里开始有些害怕。
“对了,也许阿丹有办法。她对我们全家人特别的好。也跟那些矿上熟悉,又是江西人,由她去协调比较妥当。她对家公的品性也了解。总之,相信她一定能处理好。”说这个话的是家婆,退休前她是单位的妇女主任。一个晚上,她老了许多。“再写上一份情况说明,把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说清楚,由她交给矿里的领导,看在我们一家对阿丹不薄的份上,她一定会帮你们阿爸的。”家婆用她一夜间变得憔悴的眼睛一一来抚慰坐在客厅里的每个家庭成员。
“阿丹不是那个妈咪和三陪小姐吗?”堂叔阿忠突然从地上坐了起来。
“不,她是一个心地善良的好女孩。”这是方小红的姑姐在说话,她的嘴角比平时都显得更加硬朗,语气也十分坚定。
堂叔见没人理他,又躺回地上。
方小红看了一眼姑姐的左胸,的确发现了与正常人的不一样。
是在著名的万象城,那里有许多她老乡的摊位,人流如潮,五楼正上演李安的《色戒》,六楼很热闹,这里刚刚引进了世界冠军陈露夫妇的滑冰场。
“你真的不想帮他们吗。”方小红问。
阿丹身后站着一个清秀的男孩,阿丹介绍,是建设系毕业。男孩子又走进店铺的时候,阿丹突然换了一副面孔: “怎么,每个人都过来求请,来求助一个婊子了?想必这个家作了孽,我算是什么呢,不过是外省来打工女孩子而已。”
“他们可能高估了你的能力,有点常识的人都应该知道,你最多只能说点软话,起不了大作用。可是你为什么要欺骗他们,让他们对你产生了信任。”
“他们也一样啊,他们不也在欺骗我吗。一天到晚用给我搞户口,帮我找一个本地人结婚这种事来诱惑我,利用我。”
阿丹只按着自己的思路说话:“让我在酒桌上取悦他的上司,还让我把一帮姐妹介绍给他的对手们,这就是我的利用价值。还有一个重要作用,就是为这家人在饭桌上取乐子,做下酒菜。说我嫁不出去,做了太多那种事,将来肯定不能生育。你知不知道,为了一个户口,为了可以嫁给本地人,哪怕是个瘸子我也愿意嫁。我们这些外来妹要命的就是这一点,总是想找一个本地人,总以为这样就把什么都解决了,可到头来呢,到头来,就连你堂叔那种残疾人,他们都认为我不配。”
方小红看见阿丹眼圈红了,说,“了解需要一个过程,他们一家对你也不坏,也没有害过你,仅仅是嘴上无德而已。”
阿丹听了,没说话,又想掏烟,只是手刚放进口袋,想了想,又放弃了。
毕竟没有真正的参与经营活动,只是被阿忠拉大旗做虎皮惹了点不必要的麻烦,家公回来了,好像只是出去开了两天的会。精神还是很好,只是人显得消瘦了些。显然事情都过去了。他又和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饭了。这一次的菜比平时都多,仍然有一盘炒荷兰豆。方小红的丈夫请了两天假,住过来,这次显得比平时都乖。
知道父亲已经没事了,全家人都很兴奋。
方小红的丈夫想与方小红做那事,见方小红还是不想理他,便说,“其实,男人堆里,我算是好的了。”
“你怎么好了,还想娶一个回来吗。”方小红装出还在生气。
“实话说,家里人都在骂我笨呢,去约会个女孩子吃顿饭亲热一下,还被你发现了,一点本事也没有。”丈夫像是很委屈。
“这是人说的话吗。”方小红生气了,一把推开了对方身体。
丈夫半个身子躺在被子里,露出半条腿搭在方小红的身上,仍在示好,“怎么不是,他们不就是想多个孙子吗。有一次,老妈还说,如果我在外面跟别人有了儿子,她会帮我带,可以说成从街上捡回来的。实在不行,她还也可以带到乡下亲戚家里去养,反正不会让我们操心。你想想,他们容易吗,这也算是人之常情吧。”
堂叔也从镇里赶来,除了家猪肉,他还带来两大瓶客家红酒,为方小红的家公压惊,来了很多亲戚。这次倒是堂叔主动把话题绕到阿丹身上。他露出一口黄牙,嘿嘿地笑着说:“一个女孩子,想不到,真是想不到呢。”
家婆听了,冷下脸,说:“什么女孩子,三十岁了还没男人肯要。再说,做那事也能算是本事吗。还在打什么算盘啊,我可明确告诉你,不要因为你一个人,坏了这个家的风水。”
堂叔慌了,顿时明白自己又犯了错,吓得站起身,头点得像鸡啄米,急着表白,说:“就是顺便说一下而已,没别的意思。那样的女人,带多少钱来,咱也不能要的。怕呀!”
直到堂叔最后夸张着,做出一个“怕”的表情,才把全家人彻底逗笑了,吃饭的气氛又重新活跃起来。
趁着喧闹,方小红端着饭碗溜出饭厅。到了阳台上,借着月光,她迅速发了一个信息给阿丹,表示祝贺。阿丹已经与那个秀气的男孩领了证,又刚刚怀孕了。
没想到,阿丹的电话马上就打了过来。好像正在一个热闹的地方吃饭。她兴奋地说:“现在我已经戒了烟,跟你说吧。我老公祖祖辈辈可都是深圳本地人,而不像他们,全是假冒。你知不知道,其实他们客家人都是从河南迁来的,只不过比我们早上几百年。”
说完了这些,阿丹停顿了一下,声音压低了说,“方小红,其实我也有个事情对不起你。如果不是我多嘴,他们不会知道你在邮局寄了钱回老家,包括那封信也是我说给他们的,也害得你受了不少苦。这两件事,一直压在心里,现在,说出来,我终于可以好受了。”
饭厅里面热气腾腾,煮好的客家红酒,由保姆端给了每个人。香气飘得到处都是,喝酒和说话的声音搅拌在一起,像是过年一样。
饭冷了。月光下,方小红看见碗里那几颗绿色的豆子,像极了她吃过的那种苦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