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风拂面,香气扑鼻。草叶的清香,稻穗的芳香,泥土的幽香,经过枝头树梢的阳光搅和,一时活跃起来,惹得爷和牛喷嚏连连。
一番比试,爷平了心气,牛收了脾气,日子归于平静。酷暑时节,光长水足,庄稼滋润着,不用侍弄,也听得见“嗞嗞”拔节的声音。人和畜生都步入夏闲,寡淡淡的。爷摸摸牛背,牛伸伸脖子,对望一眼,便有了默契,上坡溜溜。
牛在前,爷在后。熟悉的小径,不用爷牵着。缰绳便盘上牛角,绕一个好看的结。犍子轩昂着,迈着方步,不时打一个响鼻。爷空手,镰刀别进后腰,只在犍子打野眼的时候,才“呲呲……”吆喝一声。
漫山遍野都旺相着。挺立的是柿树,泛青的叶子下面,累积着柿果,枝条都低了,不堪重负地伸着脖子。矮蓬笼是羊不奶,白乎乎的叶子在满眼黛青中格外出众,更出众的是羊****大小的果子,一串挨一串,红霞霞的。还有蒙蒙果,带刺的枝条攀援出去,把花栎树橡子树裹携在胳肢窝里,只有果实吊下来,妈妈穗儿一般,黑得透亮,能滴下汁来。包谷都挂了芊,粉红的须子伸出来,与头顶的花蕊遥相呼应。
炫耀啥呢?爷骂一句,不就是结个果吗,老子又不是没本事。娶个女人到屋里,也生一窝坨娃子。便催犍子:“呲……”“呲呲……”
爷和犍子溜的是一块荒地。山腰一片洼地,像簸箕撮着,蓄水积肥,早年小麦包谷轮作,很见收成。后来人懒了,送肥上山,背粮下山,觉得收成抵不上工时,便荒下了。荒地没来得及生长灌木,只有杂七杂八的草疯长着,高矮相当,粗细均等,没显出谁的优势,只是一张毯子铺展开来。
犍子落进草毯,嘴刁起来,只捡嫩的卷进舌头。吃得欢实,兴致就来了,一蹶子尥上丈把高的坎子,收住肚腹,“嘘……嘘……”撒下一泡尿来。
爷还是为犍子,低了头“唰唰”割草,心里的不快仍然纠结着。娶妻不单为生子,还为欲望找一个出口。五谷杂粮长血长肉,还长那莫明其妙的东西。有时见了浑圆的屁股,嫩白的大腿,甚至一双脚丫子,就有一阵冲动袭上心头。脚丫子刚从田里拔出来,还粘着黑乎乎的稀泥巴,就撩拨得人直想蹲下去捏捏。心里知道不过小点儿白点儿,洗了泥巴也还是臭,却管不住自己,有东西硬起来,顶上裤裆,痒酥酥的。更可恨的是黑更半夜,不知不觉就搂了女人,也辨不清是哪个,那东西就与她接上了头,是不是地方便动作起来。悚然醒来,两腿间已是一塌糊涂。
爷恨着,镰刀伸出去,便有一片青草倒下,却不知危险正悄然袭来。许是受了惊,两条长虫一前一后奔着爷游来。核桃样的脑壳傲然挺立,身长二三尺,黑皮上缀着黄色斑点,轻盈避开尖利的草茬,无声无息滑到爷的屁股后面。爷扭头搁草,眼角的余光瞥见,脸色顿时惨白。想回身使刀,两条长虫刹时盘卷身子,竖起脑壳,吐出红腥腥的信子。爷惊吓至极,一仰巴叉倒了过去。完了,还没来得及把女人弄到屋里,命就丢给了两条长虫。
坎上的犍子听到声响,打眼一看,就辨出所以。好家伙的,丢了嘴边的青草,一蹶子尥下来,两只前蹄稳稳踏住两条长虫,似乎不放心,还扭动屁股,擂上几下。爷喘口气,把蹦到嗓眼的心咽下去,索性闭了眼,伸胳膊伸腿,躺在草窝不动。
晚上回来,爷还沉浸在激动中。他拿了草把子,一边给犍子挠痒,一边自言自语:舅子的娃儿,你咋晓得那是长虫?你咋晓得它要咬人?****的厉害着呢,咬上一口,不死也脱层皮。真没白经佑你,除了犁田耙地,还能护人,呵呵。犍子掸掸尾巴,喷出一个响鼻。哪知道它叫什么,看那凶巴巴的样子,就觉得不顺眼。你不吓得瘫到地上了吗,再不擂死它,吃了你咋办?只在心里,并不能说给爷听。便是这样,爷也感到满足,草把子上上下下,熨熨帖帖。
吃过晚饭,爷还要牵了犍子下河饮水的,感觉黑得太急,出门看天,乌云翻滚,不是山头树梢顶着,就要落到地上。于是拎了木盆,从缸里舀出水来,搁到犍子面前。黄牛不像水牛,对水有天然的依赖,可犍子也稀奇水。牛嘴伸进小河,溪流缓缓冲刷,****会传遍每一个毛孔。长长饮一口,肠肠肚肚都凉丝丝的。还有蹄子,上坡下岭,踩泥巴踏粪堆,不知沾了多少污秽,蹄丫子还卡着,“格吱格吱”的,搁水里淘淘洗洗,睡觉才踏实。
顾自想着,爷却没了踪影。犍子扭头,瞥一眼上首屋里,烟袋还在墙上挂着。这可是爷的心爱之物,行走都别在屁股上,走得急了,装烟丝的布袋跟着屁股一簸一簸的,很有些意思。爷怕闲,一闲下来就攒了烟袋锅子使狠,摁上烟丝,擦火镰点了,一口气吸到底,赶紧磕掉,摁下一锅,直到烟袋锅子发烫烙手为止。像铁冷了打不得。
烟袋还在,爷会到哪儿去?犍子还没搞明白,暴雨已哗啦啦来了。白亮亮的闪电一扯,雨更急了,像无数道帘子从天上垂下来,密密匝匝的,莫想掀开了走出去。雷声跟着掺和,兜头砸下,像抱起雨珠又恶恨恨甩下来。“牛欻肥,马欻瘦,驴子一欻光骨头。”犍子喜欢雨,雨珠打上脊背,比爷的草把子过瘾多了。很多时候,爷都没让犍子失望,撒了缰绳,任自己在暴雨中撒欢。爷是晓得要下雨的,咋就走了,也不松开自己的缰绳?
犍子懒得喝水,伸出头,把木盆拱到一边,郁郁地卧下去,听着雨忽大忽小,忽急忽缓。跟老牝牛是有感情的,怀胎十月,它天天吊着个大肚子,不时还要推磨碾滚,累得气吼吼的,还不能安生休息,卧着的时候总是侧着身子,生怕压坏了自己。小时候,真是天不怕地不怕,再高的坎子敢蹦,再宽的沟壑敢跳,老牝牛总是堵在前面,迫使自己小心移了身子过去。爷不拿牛当畜生待,有啥心思,就抚摸着自己唠叨一番,听不听得懂,解不解得开,总算是个伴儿。哦,还有小牝牛,说不上感情,只是见了它就有一种冲动。老牝牛不在,爷不在,小牝牛伴着也行啊。孤孤单单的,真不是个味儿。
一夜里,都没睡踏实,似乎风裹了屋,雨掀了瓦,恍恍惚的。朦胧间,爷进了屋,俯下身子摸自己的脑壳。犍子睁开眼,天还没亮,麻处处的;雨停了,风搂着树枝唱歌。爷身上没水,脚上有泥。在哪里过了一夜?
犍子恼着,爷却兴奋。“哞哞牛,你起来,爷爷给你端饭来。啥饭,挂面。吸溜吸溜两大碗……”爷哼得有滋有味,像真有挂面端到面前。犍子懒得理。一年四季,风里来雨里去,啥时候怕过?几朵黑云飘过来,连水都不饮了。不饮就不饮,你也撒了缰绳让我到雨里欻欻呀?一声不吭,就跑得乌里不见烟了。你愁了烦了就晓得摸着我唠叨,我孤了单了找谁说去?
恰有一阵风吹过,掀了爷的汗褂,一股异味扑面而来。爷有味,常是汗酸夹杂着烟叶子的焦糊。不好闻,却荡漾着雄性。便是洗了澡,只套一件大裤衩子,也清晰可辨。今天不同,除了“爷味”还有“牝味”。啥是牝味?老牝牛的奶腥掺了小牝牛的风骚。对,就是它。犍子伸出脖子,把鼻子擩到爷腿上,牝味窜进鼻腔,直抵肺腑。怎么会有这个味道?犍子搞不明白,却有醋意涌上心头。
不过到小牝牛身上趴一趴,你就小了心,时时勒着缰绳,不准我撒欢。仙桃样的沟腚不就是叫趴的?雄壮的身子不就是趴小牝牛的?你竟狠了心把我骟掉。骟了算了,这世上除了公牛牝牛,占大多数的还是犍子。可我还能想起小牝牛啊,听了它的哞叫就心慌,你竟拚了命教训我。你的心思我理解,让我尝尝苦头,从此以后不敢对小牝牛心存邪念。爷啊,我们俩儿相依为命,你巴心巴肝经佑我,我只有拚上力气报答你。我不动邪念你动,我安静不下来啊。你在哪里混了一夜,带着这一身牝味儿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