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夫差用惊奇的目光望着子贡,只见他慢腾腾地从袖筒里取出一方白绢,双手递给夫差说:“这是鲁君的书札,请君王过目!”
夫差展开,仔细看过,思忖了许久,突然说道:“请先生回禀鲁侯,吴国明日便发兵车五百乘,直抵艾陵,与鲁军并肩伐齐。”
子贡说:“谢君王!告辞了。”当即退出宫廷,回鲁国复命。
夫差把大将徐承宣至宫中,板起面孔说:“去年寡人命你率水师北上伐齐,大败而归。而今鲁军和齐军在艾陵对垒。寡人想让你率兵车五百乘,去和鲁军并肩伐齐。未知你意下如何?”
徐承诚惶诚恐地说:“罪臣去年伐齐失利,这次正好可以将功补过。”
夫差说:“从速点齐兵马,明日起程!”
“遵命。”
再说鲁军和齐军在艾陵对垒,各占据着一片平地和丘陵,隔着宽宽的大沙河,交替着叫阵,不停地交锋,大沙河就成了固定的战场。厮杀了月余,互有伤亡,不分胜负。眼见得进入初夏,天气渐渐变热,冉求和有若正为久攻不克而害愁,忽听探马报道:“启禀主帅,吴将徐承率五百乘援兵到。”
冉求和有若喜出望外,急忙随探兵登高眺望,但见征尘滚滚,彩旗飘扬,像一条长蛇阵奔腾而来。当下命令将士杀猪宰羊,犒劳吴军将士。
第二天上阵,河南岸飘扬着鲁、吴两国的旗帜。齐军见状,早已有些胆怯,及至在大沙河中交锋,纷纷感到招架不住。勉强抵挡了三日,鲍牧知道自己不是对手,一面写下奏章,请求齐简公速派救兵,一面暗暗部署撤退。这天夜里,鲍牧命将士们像往常一样将灯火点燃,三更过后,撇下战旗和帐篷,悄悄指挥着兵马撤退。将士们提心吊胆地翻过一道丘陵,刚想松口气,猛听一片呐喊声,从树林里杀出一队人马来,没头没脑地冲杀一阵,又逃进密林里。鲍牧无心恋战,催促道:“快撤!快撤!”经过这一阵冲杀,齐军更加惶恐不安,一个个恰似中枪兽、惊弓鸟,不辨东西南北,只顾抱头鼠窜。往前走不多远,从树林里又杀出一伙人马来,既不乘车,也不骑马,徒步同齐兵周旋,放暗箭,投暗枪,齐军丢下大量尸体和车马,拼命向北逃去。
天亮后,清点兵马,损失战车六十乘,死伤兵士二百多。鲍牧好生烦恼,不知道那两股兵马从何处而来。
原来这天夜里,冉求、有若和徐承正在帐中商量歼灭齐军之策,忽有兵士报:“齐军营中,灯火如旧。”
有若说:“三日来,齐军节节败退,军心涣散,士气低落,灯火七零八落,倒是正常的,如今反而灯火辉煌如旧,便不正常了。”
徐承说:“齐军莫不是想以此麻痹我们,趁机溜走?”
冉求说:“大有可能。”
有若说:“可命两名将领,各率二百名兵士,徒步绕到齐军后撤的密林里躲藏好,等齐军撤退时,暗放冷箭,齐军必然闻风丧胆。”
冉求和徐承立即照计行事,果然收到了预期的效果。
鲁军和吴军到齐军阵地将帐篷和军旗拾掇干净,全胜而归。
鲁哀公闻讯,喜上眉梢,命令举国上下庆贺胜利,并责令季孙肥亲自部署,犒赏三军。
季孙肥领命,犒赏过三军将士,又和冉求、有若一起亲自把徐承送出都城南门外,转身夸赞冉求和有若道:“你们真乃率兵打仗的天才!”
有若郑重其事地说:“我们的本领,都是从老师那里学来的。”
冉有说:“我们的老师通天文,懂地理,知古达今,礼、乐、射、御、书、数,样样皆精。任中都宰一年,便使中都大治。任鲁国大司寇时,把鲁国治理得路不拾遗、夜不闭户。辅佐主公到夹谷与齐国会盟时,为我国赢得了外交上的重大胜利。他老人家有超人的智慧,用不完的本领。可惜没有人了解他,始终没被重用。”
季孙肥说:“就我所知,夫子仍一弱质儒生,教书讲史,的确满腹经纶,若说起这率兵打仗嘛,就不一定在行了。”
有若说:“相国大人之言差矣。我们的老师曾亲自指挥鲁军平息阳虎、侯犯之叛,戡定叔孙辄和公山不狃之乱。杀得叛兵闻风丧胆。”
季孙肥眯起眼睛说:“如此说,夫子乃文武全才。”
冉求和有若自豪地说:“是啊,我们的老师,既有文韬,又有武略。”
季孙肥说:“我想派人把他接回鲁国来,你们觉得怎样?”
冉求高兴地说:“照理说,早就应该把他老人家请回来了。”
有若说:“相国大人,我们的老师是自动离国出走的。假如你想把他请回来,可要诚心诚意地相信他,不能再听信小人的闲言碎语了。”
季孙肥说:“鲁国眼下正值用人之际,对夫子这样的栋梁之材,我怎能不器重呢?”当下回府,选派公华、公宾、公林三人,率车十乘,白银三千两,前往卫国都城帝丘迎接孔子。
这一日,孔子给学生们授完课,惦念着鲁国的安危,展望未来的前景,觉得黯然无光,不禁心灰意冷。
忽听子贡和漆雕开、公良孺说笑着走来,孔子顿时有了精神。
子贡满面春风地说:“回禀老师,端木赐为鲁国搬来吴国的援兵,鲁军和吴军齐心伐齐,在艾陵大败齐军,现已班师回朝了。”
孔子兴奋地说:“端木赐啊,你又为鲁国立了一大功。我一旦回国后,一定奏明主公,请他嘉奖你。”
子贡眉飞色舞地说:“弟子不过略施小技,何功之有啊!”
孔子怏怏不快,收敛了笑容说:“端木赐啊,你聪明固然聪明,但是,你不能卖弄小聪明啊!”
子贡也觉得孔子的话切中了他的要害,低头不语了。
过了两天,孔子闻听公华、公宾和公林来请他回国,高兴得心花怒放,激动不已。内心呼喊:“我要回国了!我要回国了!鲁国啊,一别十四载!我要回国了!”他把公华、公宾、公林让进客房,详细询问了鲁国的情况,派漆雕开去告知子路,派闵损去告知高柴。
子路和高柴都来到蘧府,孔子满脸带笑地说:“公华、公宾、公林三位大人带着相国大人的书函前来迎接我等回国,你们要从速整理行装,准备明晨动身。”他转脸对子路、高柴说:“仲由、高柴,你们已在卫国做官,可不必随我回鲁国了。”
子路说:“老师,弟子虽在卫国做了官,但一天都不愿离开您老人家。您就带我一起走吧。”
孔子说:“我看你为政清廉,政绩卓着,留在卫国,可以成就一番事业。若随我一起回鲁国,岂不辜负了卫君的一片真诚?”
子路说:“鲁国乃是我的父母之邦。我回鲁国后,也可以尽心为鲁国效力。”
孔子说:“既如此,我也不勉强你了,由你自己决断吧。”
子路喜形于色道:“我随老师一起回国。”
高柴说:“我也随老师一起回鲁国。”
孔子愣了一刹那,说:“你的父母之邦是齐国呀!”
高柴说:“我不舍得离开老师,让我仍然跟随着您吧。”
孔子无奈,只好点头同意。
安排停当,孔子又去向蘧伯玉辞行。
蘧伯玉此时已八十多岁,眼花耳聋,老态龙钟。听到孔子说要回鲁国,眼含热泪,声音模糊地说:“夫子,这些年你和弟子们屈居寒舍,多有照顾不周之处,还望夫子见谅!”
孔子说:“十多年来,孔丘和弟子们无端给您添了许多麻烦,今生今世也报答不完您的恩情。”
蘧伯玉说:“古人说:君子之交淡如水,小人之交甘若醴。君子淡以亲,小人甘以绝。我只希望夫子你想着我,并不希望夫子报答我。若论及报答,我向夫子学的学问,得到的知识,又岂能用金银财宝来衡量呢?”当下吩咐仆人备宴,为孔子师徒饯行。
第二天早晨,孔子与蘧伯玉依依惜别。
连行数日,走到卫国和鲁国的交界处,山林中的山鸡仍然无忧无虑地追逐着、鸣叫着,好不悠闲自在。忽然一只雄鹰出现在山林上空,山鸡顿时钻进石洞和密林中,寂然无声了。
这情景又在孔子兴奋的心田里抹上了一层阴影。他长叹一声,默默向前赶路。越往前走,越感到心情复杂:“假如鲁定公和季孙斯不接受齐景公的馈赠,自己在鲁国辅佐鲁定公,也许鲁国早就恢复礼治了,国家强盛,黎民富裕,上下有序,等级分明。周围各国皆派使臣来鲁国,学习礼治治国之道,停干戈,息纷争,国与国以礼相待,人与人揖让往来。”他想着,看着鲁国高低不平、沟渠不整的土地,眉头不知不觉地蹙紧了。走近鲁国西门,但见城墙左一个豁口,右一个坑凹;城门楼年久失修,茅草被风刮得扎扎撒撒,攒柱被雨淋得颓然失色。他难受极了。回想起十四年的颠沛流离之苦,似乎一无所获。进城后,大街、小巷上的人们争相看他和他的学生、车队。那一双双目光由惊奇变成了渴望,好像在说:“夫子,快辅佐主公治理国家呀,让鲁国尽快富强起来啊!”他觉得好像有一股暖流通向了全身。
他回到家中,全家人惊喜若狂。孔子抱起孔汲,用泪眼望了许久,才笑着说:“孔汲都长这么大了。”
孔汲捋着他的胡子问:“爷爷,你怎么又笑又哭?”
孔子止不住将他亲吻一番说:“是啊,见了你高兴,就笑了。”
孔汲眨巴着水灵灵的大眼睛问:“爷爷,你为什么哭了?是想奶奶吧?”
孔子再也控制不住自己那颗饱浸着内疚和自责的心了,抽抽噎噎地哭道:“是啊,爷爷对不起她,也对不起你们。”
无违说:“爹,你老人家好不容易回来,应该高兴才对。”
孔子抹掉泪水,点了点头说:“是是,应该高兴。”
全家人吃过团圆饭。孔子看看天色尚早,恨不能立即去为治理国家出谋划策,便更换衣服,对子路说:“我要去相府拜访相国大人,还是你给我驾车如何?”
子路憨厚地笑着说:“我愿意为老师驾一辈子车。”
师徒两人来到相国府门口,听门人说相国在宫中同主公议事,便径直奔向宫廷。
鲁哀公闻报,忙说:“宣!”
孔子重整衣冠,趋步进入后宫,跪拜道:“孔丘拜见主公!”
鲁哀公悲喜交集。他知道他的才能,盼他回国;及至看到他那老迈的神态,又有些失望了,淡淡地说:“夫子平身。”
孔子站起身,又向季孙肥施礼道:“见过相国大人。”
季孙肥说:“夫子请坐。”
孔子在鲁哀公的右下首落座。
鲁哀公开门见山地说:“寡人听说夫子门下人才济济,精通六艺者就不乏其人。”
孔子说:“孔丘开办私学,有教无类,故而收的学生颇多。”
鲁哀公说:“眼下鲁国国势衰弱,寡人想借助于你的弟子重振国威,你可否为寡人推荐几人?”
孔子谦逊地说:“我的弟子虽然很多,出类拔萃的却很少。就眼下情形而言,德行好的有颜回、闵损、冉耕、冉雍;擅长辞令的有宰予、端木赐;善于政事的有冉有、颜路;爱好文学的有言偃、卜商。”
鲁哀公说:“你可否将众多的弟子择其优者,为寡人写一份《题名录》。”
孔子说:“待孔丘仔细考虑考虑,一定早日写好给主公送来。”
鲁哀公满意地笑了笑,然后转换了话题:“世人皆称夫子为圣人,无事不知,无事不晓。请问为政者首要的一条应该做好什么事?”
孔子暗自琢磨一番,答道:“政在选臣。”
鲁哀公眼神里充满了问号,说道:“请夫子详细讲讲。”
孔子回想起历朝历代因用贤人而兴盛,因用佞臣而衰败的史实,感叹道:“世间一切事情,皆靠人去办理。同是一件事情,不同的人去办理,就会有不同的结果。虞舜有五位贤臣,天下便大治。周武王也曾经说过,他有十位能治理天下的大臣。常言道:人才不易得。唐尧、虞舜、周文王、周武王那时候,是人才比较多的时期。然而,武王的十位人才中还有一位是妇女,实际上不过是九位罢了。因此,我觉得辅佐主公治理国家,臣不在多而在精。”
鲁哀公问:“应该选择什么样的人辅佐寡人呢?”
孔子说:“一要有仁德,二要有贤才。只有德行高尚、为官清廉、一心一意辅佐主公推行礼治和文韬武略兼备的人,才能称为栋梁之材。主公欲图国家大治,则必须选拔这种栋梁之材。”
鲁哀公琢磨着孔子的话,觉得很有道理,又问道:“什么样的人不能用呢?”
孔子板起面孔说:“勿用捷捷、钳钳、哼哼。”
鲁哀公瞪着迷茫的眼睛问:“何为捷捷?”
“捷捷者,贪得无厌也。”
“何为钳钳?”
“钳钳者,狂妄而不谨诚也。”
“何为哼哼?”
“哼哼者,伪善虚妄也。”
鲁哀公频频点头说:“对对,寡人是不能用这样一些人的。”
孔子补充道:“一张弓只有调好弦,才知道它有没有力量;一匹马只有让它驾辕,才能看出它是不是匹良马;考察一个人必须先考察他是否诚实而有仁德,然后再考察他的本事大小。如果一个人不诚实,少仁德,那么,越有本事,危害则越大,说得厉害点,同豺狼也没有什么区别了。阳虎、侯犯、公山不狃和叔孙辄,皆属这种人啊。”
想起阳虎等人给鲁国带来的灾难,鲁哀公和季孙肥不寒而栗,谈虎色变。呆愣了好大一会儿,鲁哀公重新抖擞精神,问道:“寡人想选择几位贤人,帮助寡人治理国家,选谁好呢?”
孔子觉得这是个极好的时机,便引经据典地说:“纵观历朝历代,孔丘以为,周朝的典章和礼乐制度最完备。主公若挑选贤人,首先要挑选奉行周礼的人。”
鲁哀公问:“假如有一个人全身穿着周朝的衣服,连鞋上的图案、装饰也和周朝的一样,寡人可以用他吗?”
孔子摇摇头说:“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人不在穿什么衣裳,主要应看他奉行的是什么制度法则。”
鲁哀公说:“请夫子详细讲讲吧!”
孔子兴致倍增,口若悬河地说:“依丘之见,上层人中可分五种,这就是庸人、士人、君子、贤人和圣人。所谓庸人,心中没有一个终生奋斗的目标,说话不遵古人之训,办事没有主见,不择贤人为友,见小利而忘大义。因此,好随波逐流,没有归宿。所谓士人,一定有个奋斗的目标,虽不能达到事事皆办得完善,但一定有个结果。因此,智慧不求其多,而求其深入了解;说话不求其多,而求其语意中肯;办事不求其多,而求其有个结果。富贵不能使其奢华怠惰,贫贱不能使其改变志向。所谓君子,言必讲忠信,仁义在其身,思虑通明,笃行信道,自强不息,奋力追求。但是,好像能超越自己的奋斗目标,最终还是达不到。所谓贤人,德不逾距,行必绳墨,说话能让天下人都能听从,德行能改变黎民百姓的风化,为富有仁,舍财济贫。所谓圣人,德侔天地,道并日月,知万事之始末,循天理而行事。因此,明察秋毫,处事如神。”
鲁哀公惊叹道:“太好了,太好了!没有夫子见多识广,寡人怎能学得这么多知识呢。寡人生于深宫之内,长于妇人之手,不知哀、不知忧、不知劳、不知惧、不知危。很难体会到夫子讲的这些道理。”
孔子说:“主公能认识到这些,就足以证明你已经懂得这些道理了。”
鲁哀公茫然。
孔子解释道:“主公进先王之庙时,登上台阶,仰观梁椽,俯视几案,供器皆存,唯不见人。若据此思哀,则可知哀。主公清晨起床,整好衣冠,面壁而想,居安思危。若据此思忧,则可知忧。主公日出问政,整日操劳,往来为宾,施礼揖让。若据此思劳,则可知劳。主公若缅然长思,极目远望,观亡国之墟,知世道之艰。若据此思惧,则可知惧。打个比方说……”
鲁哀公和季孙肥听得入了迷,催促道:“夫子快说!”
孔子说:“为政最首要的一条,是想方设法让黎民百姓富裕起来。”
鲁哀公问:“用什么办法能让黎民百姓富裕起来呢?”
孔子说:“节省劳力,减轻赋税,百姓就会富裕起来。”
鲁哀公说:“不错,这样做百姓是会富裕起来,可是国家就要贫穷了。”
孔子说:“《诗》上说,和蔼的君王啊,是黎民的父母。世上哪里有子女富裕而父母贫穷的呢!”
鲁哀公说:“寡人有心让鲁国所有的人都富裕起来,能做到吗?”
孔子说:“只要主公能礼贤下士,有爱人之心,就能做到。以富贵而礼贤下士,谁人能不尊敬?以富贵而爱人,谁人能不亲近?因此,若能以自身的富有去使天下人都富有,那么想得到贫穷,也不可能贫穷;若能以自身的尊贵去使天下人都尊贵,那么想得到低贱,也不可能低贱。”
鲁哀公说:“寡人听说世上有种种不详,都是指的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