鸾歌依旧不死心,不是亲眼所见,她都不肯相信,墨渊对范云珞的感情已经深深根植在他心底,没有人可以轻易拔除。
拨开一丛丛妖冶的牡丹,范云珞白净的脸闯入鸾歌的眼帘。她身上穿着大红的嫁衣,一如刚刚嫁给墨渊的那晚。
“不……”
鸾歌双唇忍不住打颤,贝齿将下唇咬出血来。
距离范云珞去世已经好些天了,尸体却被墨渊保存得极好,范云珞的眉眼似乎经过画师的描摹,精美至极,就如同她生前一样。不过,她躺着的时候要比她活着的时候可爱多了。
“疯了!墨渊一定是疯了!”小医童遏制不住地嘶吼出声,连她都没料到会发生这样的变故。她上前一步,紧紧拉住鸾歌的衣袖,扯着她向门外走,“我们离开这里,离开宁王府,我们永远不再回来!”
“不,我不走。”鸾歌的声音微弱,似乎再多说一句话都能耗尽她的心力,她目光茫然,眼眸中晶莹的泪珠簌簌往下落,泪滴接触到冰床的瞬间凝结成小水珠,紧接着能看到白茫茫地雾气往上蒸腾。
“为什么不走?”小医童双眸红通通的,若不是一贯坚强,怕是此时的她也要跟着鸾歌一道落泪。小医童的嘴角冷冷勾起,轻蔑地笑声在暗黑的空间回荡,“你要留在这里,等着墨渊来看她吗?墨渊天天都会来看她……你冻不死的,墨渊很快就会发现你的。”
听到小医童的话,鸾歌的身子颓然跪坐下去,一句话都不肯多说。
看到鸾歌落寞的神情,小医童的心底生出几分愧疚来,或许她根本不该多事,不该带这丫头来到此处……
“墨渊爱范云珞……”鸾歌目光呆滞,脑子里一片空白,惨白的唇角翕翕合合,对着虚空中无力地重复着,“墨渊爱范云珞……”
“疯了!都疯了!你们是一群疯子!”小医童恨得直跺脚,“爱情能当饭吃吗?墨渊是疯子,你比他还严重!”
不再理会小医童,鸾歌茫然抬起头来,重新点燃了烛火,费力地直起身子,脚步踉踉跄跄地从地上爬起来,她心中有一种预感:这冰床只是这屋子的一角,或许其他地方还有更美丽的风景。
沿着墙壁一路走过去,推开一截小小的暗门,内壁刺目的光亮朝鸾歌射来。
“啊……”
光芒刺目,鸾歌痛呼一声,扔掉了手中的烛火,捂住了自己的眼眸。眼睛好痛,鸾歌费力地睁开眼睛,才发现暗门内别有洞天。
画卷,满屋子的画卷。
睡梦中的范云珞、嬉笑时的范云珞、哭泣时的范云珞、放河灯时的范云珞……每一张都有范云珞的身影,显然是出自墨渊之笔。
“天……”小医童紧随其后,望见眼前的景象更加难以置信。
暗门内是一处小金屋,墨渊确实是金屋藏娇,可惜藏着的只是一具尸体以及这具尸体身前的一颦一笑。
“走吧。”
鸾歌心痛地转身,语气是从未有过的清冷,哀莫过心死,鸾歌此刻觉得,她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她不小心将她的心弄丢了,捡到她那颗心的人却不愿意接受,反而肆意践踏。
小医童默默跟在鸾歌身后,走到屋门口时,她突然重重一跺脚:“就这么走,我不甘心!”
一句话说罢,小医童的身影已经消失在鸾歌身后,复又冲进了暗门。
“不……不要……”鸾歌似乎猜到了她要做什么,慌忙冲过去,因为看不清地上的路,一连摔了好几个跟头,跌跌拌拌走到小医童身边时,眼前的景象让她惊慌不已。
毁了。
墨渊的心血在刹那间毁了。
小医童疯狂地撕碎了所有的画卷,所有的牡丹都在她脚下被践踏,华丽的小金屋变得一片狼藉。
“不,你不能这么做。墨渊不会原谅我们的,墨渊永远都不会原谅我了……”鸾歌痛苦抱头,头痛之症在瞬间复发,她只觉得眼前昏昏暗暗,好几次都差一点晕倒。
“一人做事一人当!”小医童目光冷冽,伸手指了指被毁的小金屋,唇角的笑意肆意扬起,“这地方是我毁掉的,我会亲自向宁王认罪!不关你的事!”
“不,这都是我的错。”鸾歌无法接受这样的打击,不停地摇头,跪坐在地上,努力想要将已经破碎的画卷拼接起来。
小医童上前一步,狠狠朝着她的手指踢了几脚,踢散了地面上的画卷,冷笑道:“这样的男人不值得我们爱!你睁大眼睛看清楚,画上的人是范云珞,不是你!”
“可……我是心甘情愿的。”鸾歌声音沙哑,冰冷的空间让她的身子瑟瑟发抖,先前的伤口在几次磕磕碰碰下再度裂开,一冷一热的交替,使得她额头滚烫,说话都有些无力了。“墨渊爱的人一直都是范云珞,我知道的,我都知道的。我不该来白塔的,我不该自欺欺人,我可以一辈子呆在墨渊身边,哪怕他对我一点感情都没有,可我不要他恨我……”
“他不会恨你的!”小医童眼眸充血,冲着鸾歌怒斥,“毁掉他所有心血的人是我,他凭什么恨你?你对他那么好,他怎么可能迁怒于你?你根本就是受不了这样的打击,你不愿意接受现实罢了!”
“你走……你走!我再也不要见到你!我什么都不会跟墨渊说……”鸾歌跪坐在地上,双腿早已僵硬,一手紧紧揪着自己的右胸,一手指了小医童,“你救过我,我便救你一次。你快些离开宁王府,这件事我不会跟墨渊多说半个字……”
“你……难道你要代我受罚?”小医童难以置信地望着眼前绝望的女童,怒道,“我做的就是我做的,我不需要别人替我认错!倘若你真的替我认错,墨渊真的一辈子都不可能爱上你了!你何必自觉退路?”
“我毁了他的心血,我还有什么颜面留在他身边。你走吧,等我料理完这里,我也会走的……一辈子都不回宁王府了。”鸾歌的声音里藏着深深地疲惫。
“真的,你真的想通了?”小医童有些疑惑,但相信经历了这样的变故,鸾歌也该彻底明白了,“那我走了,你也快些走吧。”
“恩,你走吧。”鸾歌的脸上是从未有过的平静,仿佛已经看透了世事,“我随后就走。”
小医童一咬牙,狠狠心,离开了这高耸入云的白塔。
走进客房,小医童收拾了下衣裳,背着包袱便要出宁王府,回头望了一眼宁王府,笑道:“再见!”
彼时,红鸢正好从集市上回来,撞见打包离开的小医童,忙上前将她拦住,问:“你要去哪儿?郡主呢?”
“我就要走了。”小医童撇撇嘴,正视了一眼红鸢,“以前总是和你斗嘴,现在好了,再也不用同你斗嘴了。我这回是要彻底离开了,皇宫也不去了,你再也见不到我了,以后算是耳根清净了。”
红鸢皱眉,“你要走?”
“不错。”小医童点点头,“宁王府有死人、太晦气,我可不想沾了一身晦气。”
“什么死人?什么晦气?”红鸢有些摸不着头脑,既然一个激灵,连忙问道,“你就这么走了,若是郡主发病了可怎么办?”
小医童不悦地皱眉,“你怎么还叫她郡主,她明明就是宁王妃,偏偏连她最亲近的贴身丫鬟都叫她郡主,也难怪她会不开心、会自闭。”
“好好好!我叫她宁王妃,若是宁王妃发病了,可怎么办?”红鸢一脸急切,“你还是留下来吧。倘若你不喜欢宁王府,就在京城中购置一处府邸,也好让我们能随时找到你啊!”
小医童撇嘴,“说得容易,我哪有那么多钱买房?”
“王爷有。”红鸢忙道,“我将此事禀明王爷,王爷一定愿意帮你购置府邸。”
“我这辈子最讨厌欠别人钱了!不干!”小医童摆了摆衣袖,又道,“你也别太着急了,你家郡主也快离开这个不是人呆的地方了。说不准,将来我们还能碰到,让你家王爷别再操心你家郡主的病了,那丫头根本就是心病,而且是早就没得救的相思病!我无能为力啊……”
“你……你……”红鸢气结,只得眼睁睁望着小医童消失在自己的视线里。
鸾歌孤身一人呆在白塔之中,夕阳西下,墨渊应该很快就要回来了吧?
捡起地上的烛火,鸾歌的面容在烛火的映照下多了几分血色,不再是方才那样的惨白,甚至可以用妖娆来形容。
捡起地上的一块碎纸片,那是范云珞的眼睛。
鸾歌忍不住轻笑出声:“墨渊,你的画工真是退步的。你虽能画出范云珞的外形,却画不出范云珞的神韵……墨渊,你就没发现你画的这双眼睛根本不是范云珞的,这双眼眸是我的啊!墨渊,你心里头是有我的,对不对?墨渊,你为什么不肯承认?”
“呵……呵呵……”女童的笑声轻袅,直冲云霄,惊得白塔顶端的几只燕儿飞速逃开。
“墨渊,是不是只有我彻底毁掉范云珞,你才肯看一眼身边的其他人啊?”
“墨渊,我真的要毁了她哦……”
蹲下身子,鸾歌首先点燃了碎纸片上那双灼灼的眼睛,继而转身,将小金屋的四处一点点都沾上了火星。
火苗遇到了碎纸片,哧得一声,扑腾开来,瞬间燃烧整座白塔。
“墨渊,你只知道珍惜已经失去的东西,等到你彻底失去了我,你是不是也会额外珍惜?”鸾歌的身后是一片火海,她不躲不闪,置身其中,“可惜墨渊,我不会给你那样的机会。我不愿意被你保存起来,就像范云珞那样,身子冰冷得毫无温度。我喜欢火热的感觉,我宁愿葬身火海,让你连一点骨灰都找不到!呵……呵呵……”
咳咳……
浓烟呛得她难以呼吸,最后的笑声也渐渐湮没在一片热火蒸腾之中。
鸾歌的意识渐渐模糊掉了,她的嘴角渐渐浮现一抹笑意。
范云珞,等我的骨灰与你融为一体,你猜墨渊会是怎样的反应?
只可惜我再也看不到他的反应了。
看不到他嘴角暖暖的笑,触不到他皱起的眉……
他也会失去很多,失去你,失去我。不能天天对着你的尸体回忆过去,也不能再伸手弹一弹我的额头……
墨渊,我好累啊,就让快些沉睡吧。
如果还有来生,我不要做你的外甥女,我希望能像范云珞那样与你同龄。我再也受不了那样不平等的待遇了,凭什么你对我的爱始终要隔着舅甥这道墙?
下辈子我还要遇见你,遇见你是太美好的事情。
在广德宫门口初见你的那一次,我悄悄藏了你衣袖间掉落了一枚白色棋子,宁王府的棋盘上是不是总缺了那枚棋子呢?我一直等着你来向我要,可是为什么你总是那样沉得住气……
你可以为了救我奋不顾身地跳下万丈深渊,为什么就不能给我一个活下去的理由,为什么不能说一声爱我?
我真是个没用的人,在现代是,在古代也是。我活了两辈子,却没有一次可以得到自己的真爱。怪我上辈子没有努力,可这一次我真的已经努力去争取了,我甚至……
我甚至连墨白的尸体都利用了。
墨渊,你一定不会知道,墨白的尸体是我亲手挖出来的,是我亲手毁了它的尸体,是我亲手将它挂在了“枯木逢春”之上。我真是个混蛋!为了骗取你的同情,为了让你在新婚之夜离开范云珞,我早已不择手段!
我对不起墨白。
墨渊,你看,墨白要找我了……
红鸢才回屋小憩了一会儿,便做了一个诡异的梦,她梦见了漫天的大火,梦见眼前的一切都被烧毁了。墨渊绝望的脸、小郡主沉睡的面容……她甚至还看见了范云珞的尸体。
“不要瞎想了!”红鸢奋力地摇晃了两下自己的脑袋,努力说服自己,“王爷出宫办事了,范云珞早就入土为安了……不许胡思乱想!”
“不好了不好了!”外面传来下人们急匆匆的脚步声。
红鸢心头一紧,慌乱乱的感觉涌上来,忙推开门,随手拉了个人问道:“发生什么事了?这样慌慌张张?”
“白塔走水了,整个墨台都烧起来了!那儿是王爷最心爱的地方!”管家急得团团转,“墨台地处高处,水流引不上去,没办法灭火啊!”
红鸢忽然想起了梦里的那场火,惊慌不已,忙问:“通知王爷了吗?”
管家道:“已经派人进宫了。”
墨渊一得到消息,面色惊得惨白,方才与甄皇后商量的事项全部丢开,急急赶往宁王府。
“救火快救火!”他的云珞在里面,他不能让这把火毁掉她的尸身。墨渊怕极了,心里头越发的空虚。
宁王府所有的侍卫都被发动了,人人都拎着水桶,只是那么一点点水,怎么可能灭掉冲天的大火?越是努力便越会发现无力……
“王爷,墨台里究竟有什么?”红鸢从没看过墨渊这种惊慌失措的表情,心里头有个念头呼之欲出,“是不是……”
“不错,是云珞的尸身。”墨渊冷冽的眸光射向前方,额上汗水涔涔,却全然不顾。
红鸢怔愣在原地,她果然猜对了。难怪范云珞下葬那日,抬着棺材的苦力那么急急地要入土,原来那根本就是一具空棺材……
范云珞的尸体早就被眼前这个被爱情蒙蔽了双眼的主人藏进了墨台。
对着火光冲天的墨台,墨渊的双腿直直跪下去,声音压抑而深沉,道一句:“云珞,你一路走好……”
说罢,他漠然转身,回头对红鸢吩咐道:“通知管家,别再管墨台了。烧掉便烧掉吧,我也该走出过去了……”
“是。”红鸢带着所有人撤离了白塔,任由冲天的火光烧红了天边的云朵,没有人知道,这高耸入云的墨台之中,还藏着一个绝望的孩子。
小医童才离开宁王府不久,便看到了白塔处冲天的火光,一个不祥的念头出现,她慌忙拉了个路人问:“小哥,我眼睛不太好,你帮我看看,那边走水的是什么地方?”
那小哥朝着小医童微微一笑,皱眉道:“是墨台啊。宁王府的墨台,全京城的人都知道……半个时辰前墨台走水,宁王几乎发动了京城所有的兵力灭火,可是一点用处都没有啊。”
“为什么?”
“白塔处于高位,最先着火的又是最顶层的墨台,谁能将水引到那么高的地方去啊?”那小哥得意地笑笑,“墨台建得这般奢侈,一把火烧掉是应该的。宁王一世英名,不能毁在这墨台上……”
“说的也是,放火的人实在有先见之明。”小医童笑笑,又问,“对了,有没有查出来是谁放的火?”
那小哥摇摇头,“没呢,听说这把火烧得莫名其妙的。”
小医童一听,心中慌乱至极。那小郡主虽然懦弱,但倘若这把火真是她放的,她不可能不承认,除非她自己还在白塔之中,根本就是一心赴死。
“听说,宁王已经下令不再救火,烧掉便烧掉了。”那小哥又乐乐,“这样的做法才对嘛。留不住的为什么还要强留呢?”
“要强留!当然要强留!”小医童的目光顿时变得冷厉起来,冲着那小哥嘶吼了一声,“谁说留不住了?她一定不会有事的!”
“呃……好好好。”那小哥被骂得莫名其妙,但老实惯了,也没有与小医童理论。
小医童慌乱地扔了身上的包袱,拼尽了全力往回跑:死丫头!你不许死!我不想一辈子活在内疚之中……
小医童满头大汗,奔到白塔面前,见墨渊跪在地上,沉默不语。
红鸢看到面红耳赤的小医童,忙上前问:“你刚刚不是说你走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小医童来不及回答她的问题,忙揪起她的衣襟,问:“郡主呢?那丫头出来没有?”
红鸢完全听不懂她的问题,衣襟被她扯得凌乱,僵愣着问:“什么出来没有?方才一直在救火,没看到郡主啊。”
小医童颓然跪倒下去,爬到墨渊身前,狠狠一拳挥过去,毫不客气地将他的嘴角打出血来:“谁下令不再救火的?你一定是疯了!青鸾在里头!她就在墨台!”
来不及擦掉嘴角的血迹,墨渊沉寂的一颗心猛然跳动起来,不安地扶住小医童的肩头,狠狠摇晃:“你说什么?鸾儿怎么会在里头?”
“火是她放的……火一定是她放的!她是对你彻底绝望了才会这么做……”小医童一个坚硬的心也突然变得柔软起来,当着墨渊的面,泪如雨下,“她全都看见了。满屋子的牡丹花、范云珞的尸体、你为范云珞画的画,她全都看见了……”
墨渊的背脊猛然一僵,从地下跌跌撞撞爬起来,冲着白塔的方向奔去。
“鸾儿……鸾儿……”
“你不要吓墨渊……”
“你快出来啊,鸾儿……”
也不知是怎么回事,白塔底层的门窗被人反锁,墨渊的心如被电击,另一个绝望涌上心头,用上了毕生所学,徒手将白塔的门狠狠砸成碎片!
“王爷,你不能进去!火那么大,就这么进去会被烧死的……”红鸢急急将她拦住,“红鸢进去找郡主。王爷,你是万金之躯,不能拿自己的身子开玩笑……”
“不!你让他去……”小医童一把将红鸢推开,瞪着她斥道,“他若是不进去见小郡主最后一面,她是不会安息的!你们真残忍!你们居然下令不再救火,你们分明是想将她活活烧死……”
“红鸢,放手。”墨渊的脸上陇上了一层寒意,眉头早已痛苦地拧成一团。
“不放。王爷,说什么红鸢都不会放手的,你现在进去,根本就是送死!”红鸢的泪哗啦啦流下来,“郡主已经没了,奴婢不希望王爷也出什么意外。”
“不,鸾儿没有死。”墨渊痛苦的反驳。
“她死了。这么大的火,她逃不掉的!”小医童想要骂醒他,她的内心极端纠结之中。一方面,希望墨渊去见鸾歌最后一面;一方面,又不想墨渊因此葬身火海。
墨渊的嘴角突然扯出一抹凄楚的笑意来:“如果她没死,我可以救她出来;如果她死了,我就陪她一起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