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刚推开屋门，就看到上午来的胖婶还有另外一个婶子嘻嘻哈哈地走了进来：“敏敏，洗衣服哪，啧啧，城里的孩子就是爱干净，才来一天，看看人家，就换洗衣服了。”
“呵呵，也不是，那衣服让我弄脏了，婶，你们快进屋！”我俨然像这个家明媒正娶的小媳妇了，热情地招呼着来家的每一个人。
推开门看看一屋打牌的阵势，胖婶她们就不愿进去了。我拉着两个婶子的手：“婶，到这屋坐会吧。”我把她们请进了西屋。
“小敏，你可是嫁到好人家了，知道吗？”胖婶拍打着我的背，认真地跟我说，“你婆婆可能干了。你都不知道，年轻那会儿，董家穷得叮当烂响，住的那房子，吹点大风都能刮倒。自从素荣进了门，没白天没黑夜地干，看看现在翻盖的这房子，都是你婆婆一手挣来的。”
“那可是，当初素荣刚进门时，家里都是拉着饥荒的。”另外一个婶子接过话茬，望着我，“小利他爷爷好赌，家里欠了不少债，小利奶奶什么也不干，就是一天到晚靠着墙根嗑瓜子。这个家有今天，都是素荣的功劳。”
“说起小利他奶奶，唉，当初真是没少给素荣脸色看。”说着说着，两个婶子就刹不住闸了，而我，也恰恰最想听她们说说关于小利妈妈的事。“当初小霞刚会走路，小利还抱在怀里的时候，小利奶奶从始至终就不管这俩孩子，小利他爷爷一门心思地出门去赌，小利爸爸去北京给人家盖房子当小工，小利妈妈每天连饭都吃不上。那时候都是我吃完饭，赶过来给她抱着孩子，她才能踏踏实实做顿饭。唉，要说素荣这一辈子啊，也真是不容易。”
听着她们絮絮叨叨，我突然一下子理解了小利妈妈。看来，她年轻的时候，没少受过委屈，没少吃过苦，当然，也没少受了公婆的气。现在，三个孩子长大了，都能挣钱了，她终于可以卸下包袱，好好享受一下人生了。
一个女人，过了半辈子受苦的日子，该享点福了。以后，我这个做媳妇的，肯定要好好地伺候她，让她感到生活的幸福，让她感受到我这个媳妇的好。况且，她以前是受过婆婆的气的，她尝过受气的滋味，想必不会为难我，只要我好好做，一定能让她喜欢，一定能和她处得像母女一样。我天真地幻想着，幻想着美好的一切。
我和胖婶她们正说笑着聊天呢，小利妈妈推门进来了：“嚯，我还说呢，怎么听到这么耳熟的嘎嘎声，原来你们俩在啊！”
“散场啦？”胖婶扭过头望着她，“胜败如何？”
“咳，白玩！”小利妈妈摆摆手，坐到了炕沿上。
“什么胜啊败的，阿姨，只要你玩得开心就成。”我这可是掏着心窝子说实话啊。
小利妈妈瞥了我一眼，什么都没说。胖婶哈哈笑着说：“哟，看看你这媳妇，真是好啊。这么知道心疼婆婆，哈哈。”
“哼，没在背后和你们说我坏话吧！”
“你看你！”胖婶伸过胳膊打了小利妈妈一下，“人家小敏不仅没说你坏话，还一个劲儿地夸你做饭好吃呢。”
“是吗？”小利妈妈扫了我一眼。
“你们家有这么好的媳妇，赶紧娶进门吧！别耽误着了。小利也三十二了吧，老大不小的了，赶紧地把婚事办了吧。这不媳妇也给你领回来了，多好啊，你现在可是称心如意了吧。你快上心给你儿子办婚礼吧，我们都等着吃喜糖呢。”胖婶的话让我的心猛地抽紧了，我都不知道该把手放哪里了。
“你们以为我不着急啊，谁能比我这个当娘的心急？眼看着我这个年纪的，人家都抱上孙子了，我这两个儿子还耍着光棍呢！有时候急得我啊，晚上都睡不好觉。”小利妈妈不经意地看了我一眼，我的脸腾地红了。“可是，他们连个房子都没有，怎么结婚啊？说起来，都是念了大学跳出农门的人了，难道还要回咱这穷山沟结婚？”
小利妈妈顿了一下，接着说：“人穷志短，马瘦毛长。我老早就跟这俩儿子说，你们最好找个城市里有房子的姑娘，这样一辈子有了房子，就踏实了。过起日子也不至于太辛苦。现在城市里都是独生子女，家家户户就这么一个闺女，房子不留给闺女留给谁？”小利妈妈又望了我一眼，“我这人思想开放，也想得开，就是给人做倒插门女婿也没什么丢人的。再说了，作为女婿，应该孝敬人家父母的，至于我和小利他爸爸，他们愿意管就管，不愿意管就拉倒，我不嫌弃。”
我也不知道自己心里在想什么，也可能什么都没想，但是，“倒插门女婿”这个词，还是轻轻地触痛了我。
小利妈妈叹了口气，接着说：“如果我这俩儿子过得好，就是媳妇活不养我，死不葬我，我也心甘情愿。我从始至终都这么和小利小军说，小军还能听进我的话，就是这个小利，榆木脑袋瓜，跟他那死爸一样，一根筋，怎么也说不动。”
小利妈妈从旁边的柜子上端起暖壶倒了杯水，吸溜着喝了一口，又接着说：“小军找了个天津女孩，南开大学毕业的，家里就这么一个闺女，人家父母都是老师，知书达理的。她们一家子都特别喜欢我家小军，非得折腾着给他买房子，让他们快结婚。这不，今年过年，就死活不让小军回来了，非得留他在天津和她们一家子过节不可。我看啊，人家这父母是真正的明白人，知道像房子这样的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也知道自己闺女过得好，就是自己过得好。”
小利妈妈停下来，低下头一边吹着热气一边小口小口地喝着水，屋里沉默着，只有她吸吸溜溜喝水的声音。
过了一会儿，胖婶问我：“敏敏，你们家也是独生女吧？”
“她们这个年纪的，可不都是独生女。”还不容我张口，小利妈妈就抢先帮我回答了。
“你家里都有什么人哪？父母都是做什么的？”看来，今天胖婶要盘问我祖宗十八代了。既然这样，那我就干脆把能交代的情况都告诉你们吧。
“我家里有爸爸妈妈还有八十多岁的奶奶，爸爸是政府公务员，妈妈在海军总医院当护士。”
“家里有房子吗？咳，你看我问的，当然有房子啦，你爸爸是公务员，吃国家饭的，还能没房子！敏敏，你家有几套房子啊？”我好像一直都害怕一个问题，说不清是什么，如今胖婶问出来了，我才清楚地知道，原来我心里一直最怕的是提到房子。
我偷眼望了小利妈妈一眼，发现她也正望着我：“两，两，两套。”我为啥声音发颤哪，我为啥用蚊子嗡嗡的声音来回答这个并非难堪的问题？我家有几套房子是光明正大的事情，那是我爸妈辛苦一辈子挣来的，我干吗像做了贼一样胆怯？！
“哼！有多少套房子都不关我们董小利的事，我们小利说了，不管多苦多累，不管奋斗多少年，非得自己买房子不成！我儿子还说啦，他可不愿意让人背后戳脊梁骨，也不愿意看着别人脸色过一辈子。哪怕买个最小的房子，他都要自己攒钱买，以后我和他爸爸住起来，也用不着看别人脸色，用不着受没用的闲气。”小利妈妈越说底气越足，一下子拔高八度的音调，“自己买房子，自己当家做主，我儿子就是有这骨气。赶明我儿子在北京安了家，我和他爸爸也去享两天清福！”
我说不清楚自己心里为什么咯噔了一下子，不舒服极了。小利妈妈嘴角上扬着，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表情，我一动不动地盯着她，大脑一片空白，我拼命想理清自己慌乱的心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