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吃完早饭,婆婆和公公就都出去了。
爸爸单位的李叔打电话说快到了,让我去村口等着。
来的时候匆忙,没带什么东西,走的时候,也根本不需收拾。我简单地把屋里的东西归置了一下,拿出纸笔,想给公婆留个字条。现在去和他们打招呼,不用猜,肯定是不放行。我觉得把自己弄得像个军统特务一样实在有点滑稽,不过,我是真的想回家了。他乡再好,毕竟不是故乡,更何况这里本来也没感觉舒服到哪里去。貌合神离、假迷辣眼、矜持拘谨、无聊八卦,对我这种天天除了吃对玩最感兴趣的女人来说,已经是软刀子杀人了。
走也!
但是,总得给人家留个话,怎么说呢?“爸妈,我回家了。因为怕你们阻拦,我没吭声就走了。”——哇塞,我找骂啊!从小到大爸妈教的上学规矩哪里去了,出门必先知会父母啊。那就写“爸妈,北京那边正好有车过来,我顺道回北京了。”——骗三岁小孩啊,就算有车过来,难不成等着回京当消防车,打个招呼的时间都没有,闭着眼睛也知道小利妈妈在谁家摸二万五筒呢啊。
我写了撕,撕了写。理由没找到,地上纸条一大堆了。
看来,我撒谎的本领还待进一步加强。
反正,一个大活人,凭空无故地消失了说不过去,就这么偷着溜回北京,回头还怎么有脸来这里呢。赶明儿小利妈妈那张天生的喇叭嘴一宣传,我这小皮小脸的就臊死了。人家公婆关心,自己呢,好赖不分,好歹不知,流窜回京……
人哪,顾虑多了,什么事也办不成。
问题是,我现在心理多少有些亚健康,出于阴暗心理和女人都能理解的突袭老公心理的影响,首先,我希望董小利在未知的情况下看到我。但是,四个轮子的车可是转不过中国移动的速度啊,小利爸妈指定第一时间就会告诉他儿子,董小利的老婆颠拉,你小子在家等着你腆着大肚子当地下党的老婆吧……
要不,撒个小谎……
天见怜我,反正,这辈子偶尔撒谎的时候又不是没有,比如,小时候为了买个贴画,给爸妈说坚决要买习字本坚决要把字练好,于是钱要了不少,字一个没写。比如,就为了看同学的连环画一眼,昧着良心大肆拍人家臭屁,比如……反正,用手指头加脚指头都数不过来啦,不缺这一次的。
自我安慰了一下,稍稍心定。挥笔写下两行大字(字写小了太难看,而且,大字显示人的气魄):
爸妈:我去承德市买点日用品,顺道逛逛街,散散心,勿念。
韩敏
然后呢,我到北京后,再说:哎呀,到承德逛了逛,觉得身体也蛮好,就坐车回北京了。不管蹩脚不蹩脚吧,以眼下这种智商,能想出这样的对策,我该给自己买件礼物奖励一下了。
和李叔一路说笑着开车疾驰在回京的马路上,我的心思早就飞了,坐上车,回家的脚步越来越近,发现自己居然越来越想家。不说董小利,爸妈奶奶,我都想得催心挖肝的。
路上整整开了五个多小时,终于站在三环的马路牙子上了。那叫一个亲切。抱怨过北京车多人挤,却发现自己终究离不开这块被太阳哈拉拉烤着的热土。
电话响起,哦,董小利的,看来是得到信息了。
“老婆,你在哪儿呢?”声音急迫,可以断定是着急,但是隐约也有一些怒气在,现在暂时怀疑为因为担心所以生气。
“我啊,啊,我在承德桃李街这块儿溜达呢。”我真他妈的没用,居然脸红。幸亏是电话,要不然,这点儿小伎俩……
“你跑市里去干吗?不知道身体现在需要休养吗?你怎么这么任性啊?现在还有车呢,你快坐车回家!”似乎有点不耐烦,不过,对于我这种反应多少有些迟钝的人来自我理解,不耐烦也是关心的另一种体现形式嘛。
“回家,好啊好啊,我马上坐车回。那我先挂了,我这就找车回。对了,你在哪儿呢?”我一边应承着,一边拿眼角余光扫了两眼身边飘过的两个性感女郎,啧啧,裤子真叫一个短啊,头发真叫一个黄啊,香水真是浓,鞋跟真是高啊。
“我在单位加班呢!”语气缓和,恢复正常,“你赶快回,到家给我来个电话,知道不?”语气转入连哄带骗,“宝贝,你要听话。等身体好了,我会去接你的哈。你知道的,你要是在家,咱俩往床上一腻磨,我就又想要了……这段时间,还是让老公踏踏实实给你们娘俩挣钱吧。你养好身体,把宝宝照顾好,回头我去接你……”
“啵,老公,亲一个,你快点来接我啊。好好好,我这就回……”我本着不打击他积极性并表现出貌似在他一贯的甜言蜜语中找不到北的小女人状,满口应承着把电话挂掉,开始盘算,要不先找个肯德基去消耗五小时,回头说,我错误理解了回家的意思,没听明白就稀里糊涂回北京了,还是先回家躺自己床上眯一觉,估摸他下班的时候,我再去爸妈那里隐蔽会儿。
思来想去,觉得——反正站在马路牙子上,仰天看地晒太阳,不是消磨时间的方式,反正,他一时半会儿也下不了班,先回家睡两小时再说。
我怀着做了贼的心虚和兴奋哼哼着变了调的《北京欢迎你》,夸张地腆着肚子就直奔我的小窝而去。
一开门,我就感觉困意倦意全部袭来——我和猪的习性有某些类似之处,比如,特别爱睡觉,比如,特别懒,比如,还不承认自己懒。
直奔我的大床——啊——主人归来啦!
咦?这是什么?
小孩衣服!给宝宝买的,这个也太早了吧。
啊,我拎起来看了看,又像某动物一样放在鼻子下嗅了嗅:“这是孩子刚刚换下的。”
地上还有孩子的鞋,应该是两岁左右的孩子——男孩子的鞋。
我打量着这些孩子的东西——即便有客人来了,我的卧室,主卧,从来也没让客人住过。
这孩子哪儿来的?同事的孩子,朋友的孩子,同学的孩子?
北京开奥运会,天南海北的都往这儿扎堆,保不齐是他朋友带着孩子来凑热闹了。
我转身去了卫生间,啊——有带着血的卫生巾!
望着血呼啦啦泛着怪味的垃圾桶,我突然涌起一阵强烈的恶心。
倘若是在公厕看到这些东西,我可能会平静无视到惯常,可这是在自己家,而且,目前判断还是来路不明的东西,环盖上还有隐隐约约的血迹……
去朋友家做客时,我极少住人家家里,多半在旅馆,即使是最好的朋友家,我用过的这些东西,都会多少用报纸什么的包一下,然后找机会下楼拎出去。猛然在家里看到这个,心里别扭得很。
我撕下一些卫生纸,掩盖了一下这大张旗鼓显示家里来了其他女人的物件,又倒了点84消毒液把马桶上的血迹整个清理了一圈。
收拾完毕,我立马鬼鬼祟祟地跑到了客卧,床上凌乱地放着未叠好的毛巾被和几件女人的裙子,床头柜上是满满的一堆化妆品,大概扫一眼就知道——一水儿的国外牌子,高档货。地板上,有一双蓝色的高跟凉拖,还有一双女式运动鞋。我又转身跑到阳台,两个小小的女人内裤,还是那种丝透样的,还有文胸,还有……剩下的是董小利的衣服,我又转身回到侧卧,用目光地毯式搜索了一遍。
终于失望了——我只是想找一件其他男人的物件而已,只是内心深处潜藏着这样一个想法而已——不管她们母子是董小利的什么人,朋友也好,同事也罢,同学也可,至少我想知道,这些日子,那个女人的老公也在。但,我失望了……
为什么董小利不告诉我,为什么只字不提?难道韩敏是那样的小肚鸡肠斤斤计较的人吗?难道告诉我家里要来女客人,我就会耍性子、使脾气、不让人家住吗?不会啊,我不会这样的啊!董小利最了解我了,在外人面前,我什么时候不把他的面子给得足足的,可为什么要瞒着我?为什么?
莫名的烦恼,莫名的纠结,莫名的气愤,如果不知道还罢了。可是,如果我真的不知道,真的没有回家,他这样我岂不更伤心?他这样只能让我感觉糟糕极了,就好像吃了一只死苍蝇。
然而,后面还有一把死苍蝇等着我……
我坐在床上发了半天愣,也许自己多心了呢,真的,也许自己多心了呢。谁还不能有个异性朋友啊,再说了,人家都是有孩子的人了,我瞎想什么?难道就是因为怀孕了,就得了焦躁症和抑郁症吗?太扯了!没心没肺的韩敏要是能得抑郁症,太阳就该从北边升起来了。突然有一丝后悔,也许不该回家,也许不该这么疑神疑鬼地回家当特工。
此刻,我早已困意全无,肚子也有些咕咕作响了。下楼找点吃的去吧,天还没塌,为什么要亏待自己这张嘴,况且,还有肚子里的宝宝等着我照顾呢。再有,我必须警告自己一下:韩敏!美女!虽然你贪吃好睡笨得像猪,但是不要这么不自信!虽然你不舍得用那么贵的化妆品和香水,也不习惯穿鞋跟细得像小葱一样的鞋子,但是,你长得还是很不错的,个子吗,不去当模特,也是不错的。皮肤吗,虽然怀了孩子,细皮嫩肉也是不错的……
我对着镜子,挪动五官,摆出一副严肃的表情,觍着脸把自己全身上上下下包括类似天线宝宝的发型整个毫无原则地表扬了一圈,发现自信心果然空前膨胀不少,然后,我就挺胸腆肚地出门了——直奔肯德基。
要了个圣代,要了两鸡翅,还加了一个老北京鸡肉卷,我就像饥民一样开始风卷残云地消灭起眼前这些所谓的垃圾食品来。
伴着大厅里播放的轻柔的音乐,我轻松惬意无所事事地扫视着这里的人来人往,突然感觉眼角掠过一个熟悉的身影,我又转过头重新聚焦——没错,是董小利!
他不是在上班吗?我看看表,离他下班还有半小时呢!
看看这身装扮——一身运动装,还戴着去年夏天我给买的运动帽,桌子上还放着墨镜——就他这身装扮,根本不可能是刚从办公室回来的!分明是去逛街或游玩或看体育比赛归来的景象吗!
他怀里是一个刚会说话的男孩,董小利一手抱着他,一手把鸡翅的翅尖咬掉,然后拿着翅根让男孩吃,开心地幸福地望着男孩笑,小孩子咬一口鸡翅,就故意在他怀里打个挺,然后望望他望望对面的女人,哈哈玩笑一阵。董小利则无比亲昵地哄着怀里的孩子不停地吃点这个吃点那个。
那个穿着小吊带波希米娅裙的女人背对着我,双肘拄在餐桌上,正望着对面的董小利和兴高采烈的孩子。
我放下手里的鸡肉卷,迅速观察了一个有利地形,以猫般的轻盈和耗子般的隐蔽迅捷,转眼就溜着墙根跑到一个便于观察的位置,借助旁边一对黏黏糊糊的情侣的遮挡,我怀揣着怦怦乱跳的不安的心坐了下来,我心里暗暗鄙视了一下自己的做派,却分明又压抑不住内心深处猛然间涌起的那份莫名的冲动,此刻,我如坐针毡!
“爸爸,你期(吃),妈妈,你也期(吃)……”孩子奶声奶气地招呼着笑逐颜开的两个大人,那孩子笑起来还真是好看,咦?这笑容有几分熟悉。我又望望满目含情的董小利,顿悟,原来,这孩子的笑和董小利竟有很多神似之处。那眉眼、那脸形——分明就是一个小董小利吗?我记得以前看过董小利小时候的照片,竟是如此相似……我心头的不安越发凝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