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我……我马上就来！”放下电话，我急急忙忙就往外跑，跑到楼下，发现挎包没带，兜里一分钱也没有。我又赶紧返身折上去，拎起包，刚要出门，又发现手机放桌子上了。拿起手机给爸妈打着电话就往楼下跑，背后猛地被人拍了一下——“小敏，你怎么把钥匙挂在门上就往外走？呀！你脸色不好，怎么了？出什么事了？”我顺着邻居李嫂的手望过去，发现我把一串钥匙都挂落在门上呢，我来不及和李嫂说什么，匆匆谢了她一下，拔下钥匙就风风火火地赶往医院了。
再见到小霞已是阴阳两隔。
躺在太平间被白布蒙上的小霞看起来那么冰冷陌生，我的心一下子苍白起来，欲哭无泪，我彻底蒙了……
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中午还和我说说笑笑的她现在这是怎么了，怎么躺在那里一动不动？
爸爸、妈妈和小姨还有表妹都赶过来了，这时的我才一点点开始清醒过来，我哭着喊着想看小霞一眼，可是，他们拉住了，不让看。
他们说，这场惨烈的车祸，已经让小霞不能有个囫囵尸首了，有一条胳膊被刮断得只是连着点儿筋，脑浆子喷出了三米远，肠子也给挤出来了……
他们的话我听起来越来越遥远，仿佛来自天外。
天旋地转，我眼前一黑，晕过去了……
等我醒来的时候，我看到妈妈和表妹安妮正红肿着眼睛守在我床边。
“妈……”我此刻虚弱得气若游丝，大脑一片混沌。
“小敏，你总算醒了！吓死妈妈了……”妈妈一脸憔悴，满眼布满血丝，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
“姐，你睡了快两天了，总算醒过来了，吓死我们了。”安妮走过来，拉着我的手，微微笑了一下，不过，笑得好牵强，好无奈。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我想回忆起点什么，可是，头疼欲裂！我试着抬抬头，居然像灌满铅一样沉。但是，但是，我分明记起了什么——“小霞，对，小霞……妈，安妮，小霞……我要去看小霞……”我挣扎着要坐起来，拔掉输液管，安妮扑过来，紧紧抱住我：“姐！姐，不要，不要……人死不能复生，姐，你要节哀！姐姐，要是小霞姐活着，她不会愿意看到你这样的。姐！别闹，你听话，求你了，姐……你肚子里还有宝宝呢！你知不知道，宝宝差一点就没了，姐！”
“小敏，安妮说得对啊，人死不能复生，妈知道你难过，妈也难受得像挖了心肝，可是，我们再怎么做，小霞也不能回来了呀……你肚子里还有宝宝呢，差一点就流了……你就别让妈操心了，妈快撑不住了……”妈妈近乎恳求似地紧紧握住我的手，她已然哭成了泪人。
“妈，安妮……呜呜……”我再也忍不住了，我终于清醒过来了，我的姐姐，我的大姑姐小霞，为了给我买桃子，就这样永远地离开了！这么好的一个女人，去的竟是那样的凄惨……甚至他们都不敢让我见她最后一面，难以想象该是怎样一副不堪入目的景象……
天理何在？天理何在？！那么好的小霞怎会有这样一个结局？她还是一个如花的女子，她还心心念念要好好经营自己的家庭，她还说过段时间等她回承德，她会先给婆婆道个歉，然后把话挑明，以后一家人要好好过日子……她还说，她也想要一个宝宝了……
多善良多温柔的一个女子！老天！你怎么忍心夺去这样一个女子的生命，你怎么连句话都不让她留下？！苍天哪……
真希望这只是一场噩梦，真希望这一切的一切都不是真的……我真想用一切去换回那个一直微笑着的小霞……
那一刻，我仿佛哭尽了所有的眼泪……
都怪我！都怪我！如果不是我，小霞不会就这么去了的……我攥着拳头狠狠地敲打着自己的头，妈妈和安妮哭着拦住我，我那一刻肯定是发疯了，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我拔掉手上的输液管，我拼命要下床，我要去看小霞，我要去！
“小敏……”我感觉有人猛地一把把我抱在了怀里，是——小利！
“小敏！求你了！别闹！你再这样，我就真的活不下去了！”我才两天没看见你是吗？才两天，可是，老公，你怎么变得如此憔悴了呢？
看着董小利胡子拉碴满眼的血丝，我的心此刻全碎了……
也许，奥运带给全国人民的欢庆在那一刻与我们，与我的家庭都没有任何一丝关系了，小霞的死，让我感觉时间过得仿佛如钝刀一下下割进我的肉里，生疼生疼……
几天后，我和小利，还有爸爸妈妈，一起去送小霞最后一程，不过，这时的小霞，她的笑，仅仅就是挂在那个冷冰冰的骨灰盒外面的照片了……
小霞的丈夫丢了魂一样的，抱着小霞的骨灰木然地在前面走着，一阵风吹过，高高的土坡上飘扬下一些尘土，肃杀悲戚。
小霞爸妈也一下子老去了很多，小军和小利眼睛红红肿肿，王娜也是满脸痛惜之色。
我是哭得最凶的，这几天，我几乎滴水未进，全靠点滴维持，我知道我应该节哀，知道小霞怎么也回不来了，我终于接受了这个事实了，可是，悲痛，已如潮水般席卷了我，让我不能喘息。
我知道，我肚子里还有宝宝，还有小霞惦记关爱的侄子，可是，我，此刻情不自已……心如刀绞……
我一阵阵地吐酸水，眼泪怎么也止不住，小利紧紧地抱着颤抖不停的我，此刻每向前走一步，就和小霞隔了千山万水。他们不让我来，都不让我来，可我怎么能不来，我怎么能不送小霞这最后一程？！
看着小霞入土时，我在那飘动着白幡的坟前，代替我代替孩子，给小霞重重地磕了三个头。小霞，你安心地去吧，剩下的事交给我来做，我知道，你放心不下爸妈，我知道，你惦记着自己还没出世的侄子，我知道，你有太多关心的人……你放心去吧，你的爸妈也是我的爸妈，我会像亲生女儿，甚至比亲女儿更好地照顾他们……我会好好抚养大肚子里的宝宝，等他长大后，我要告诉他，他姑姑曾是多么多么地爱他……小霞，你放心，我会做好一切！小霞，一路走好，愿你在天堂一切皆好。
小利抱着我慢慢站起来，我抬手，轻轻拭去腮边的泪，眼神无意扫过小利妈妈——我的婆婆，她此刻正用一种近乎凌厉阴冷的眼神望向旁边不远处苦痛不已的我的妈妈！
我一愣！旋即一种莫名的恐惧紧紧抓牢了我！我的妈妈，她还有女儿，可是我的婆婆，再也看不到小霞了……
一阵风吹过，我不由打起了寒战，八月闷热潮湿的天气里，我竟觉得自己手脚冰凉！
小利妈妈的眼神让人不由从脚底升起一股寒气，我怀着仿佛做了贼般的战战兢兢悲伤着，难过和不知名的恐惧紧紧控制着我，让我于浑浑噩噩中觉得空气稀薄到喘不过气来。恍惚中，竟有几分错觉，眼前的一切是真的吗，真的吗？怎么会这样……
我终于发现痛苦有时候不仅不能帮自己减轻悲伤和压力，也不能帮自己释放出心底发酵孕育着的不良情绪，反倒会让自己像被抽了筋骨般虚弱无力起来。我的头昏昏沉沉的，身子却开始发飘，脚下无根，仿佛一步一步都是踩在云里。
我欠小霞的，这一生一世我该如何偿还这份天大的恩情？
回到小利老家的住处，我的大脑已然一片空白，麻木到没有一丝意识了，别人往前走，我就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小利妈妈脸色苍白得吓人，她几次都哭得岔了气，我上前去劝，都被她用胳膊甩开了，我现在有点怕小利妈妈，说不清为什么，就是怕……
胖婶和另外几个婶子大娘赶过来给大家准备午饭，所有的人都脸上无不悲戚戚一片叹息之色，说起话来也尽量压低嗓门，不敢大声喧哗。爸妈他们陪着小利爸妈静静地坐着，小利妈妈头发凌乱，神情恍惚，她低着头一声不吭，别人说什么她好像都没听见，就只沉浸在自己的丧女之痛中。
看着小利妈妈的失魂落魄和小利爸爸眼神里撕心裂肺的痛苦，多少劝解的话都显得苍白无力了，气氛沉重得让人想逃离。
王娜显然最适应不了眼前的场景，对于自己的婆婆，她的那几句劝根本就是隔靴搔痒，可是作为儿媳的她有些话又不能不说。小霞离开了，王娜也难过，但那种痛苦是淡淡的浅浅的，并不能伤筋动骨什么，可她毕竟也有四个月的身孕了，眼前这种压抑的气氛她是最适应不了的。
小军低着头，闷声闷气地说：“妈，要不你和我们去住一阵吧？！”
话音还没落，王娜板着小脸撑着腰就哎哟开了，大家赶紧让她到炕上躺好，小军这个准爸爸吓得手脚都不知道该放哪里呢，急着追着问王娜哪里不舒服，王娜带着几分难掩的烦躁指指自己的肚子，撅着嘴不再吱声。
自始至终，小利妈妈不曾抬起头来，小军说起的让她去天津的话，她也置若罔闻。
等王娜那边消停了，小利妈妈才有气无力地飘出来一句话：“你们就不能让别人省点心？！”
王娜脸色变了一下，随即哎哟声立停。
吃完中午饭，爸妈就要安排着回北京了。小军把王娜拽出去，不知道嘀嘀咕咕说了点什么，半天才进屋。王娜歪着头，望着窗外，却不动声色语调淡淡地对小利妈发出邀请：“爸妈，你们去天津住几天吧……出去转转，宽宽心……”
小利爸爸征询似地望着小利妈，北京是伤心地，待在老家不免睹物思人，去天津多少能转移一下眼前的丧女之痛，虽然，大家都能听出王娜话音里的不情不愿，但眼下，出去走走也许是最好的方式了。
小军也忙凑过身子劝说：“妈，出去待几天吧，散散心，我和王娜也想陪您多待些日子呢。”小军去望王娜，王娜早就闪到众人身后，低着头轻轻地抚摸着自己的肚子，面无表情。小军没有得到回应，接着说：“妈，姐姐离开了，大家的心情都一样。可是，您现在这样，我们多揪心啊，姐姐地下有知，她能安心吗？妈……”
“不了，我哪儿也不去，就在家里，甭担心我，缓一阵子就好了……你们照顾好自己就行了，吃完饭，收拾收拾赶紧回去吧。我想清清静静地待一段日子。”小利妈妈把所有的话都堵死了，她长长地叹了口气，慢慢抬起头扫了大家一眼：“一时半会儿的，我肯定接受不了，谁也别理我，过段日子就好了。我这心里啊，现在真是剜心似地疼，不是滋味……活生生一个人，就这么说没就没了……”她抻着袖子把腮边的泪擦掉，却没想那泪水竟越淌越多，看着她老泪纵横的脸，我的心越揪越紧。
我妈妈搂着她，轻轻拍着她的肩，把纸帕递到她手里，说着劝着，不想小利妈妈又控制不住地抽咽起来：“亲家啊，你别嫌弃我这样啊，我现在失心疯了，白发人送黑发人……我接受不了啊……”
哭诉，让人肝肠寸断的哭诉，此刻，也许是小利妈妈最好的发泄方式吧，除了劝，除了安慰，大伙还能说什么。进进出出的这些面孔，都是一副开追悼会的表情，这种气氛，真让人想逃离。当然，想离开的不只我，还有王娜。她已经极度地烦躁不安起来，撅着嘴翻着眼出着粗气，时不时地挺挺肚子叉叉腰，然后趴在小军耳朵根叨唠点什么，小军则一脸担心地望望王娜挤眉弄眼的脸又摸摸她那微鼓的小肚子，那眼神流露出来的夫妻情深，那种触手可及的呵护真让人羡慕。而董小利此刻的眼里，只有他妈妈。
等小利妈妈终于平静下来，我爸妈也收拾着准备回北京了，王娜声称自己身子“特别”不舒服，并高调宣称“再这样情绪波动，没准能流产”，于是，也和小军回了天津。
邻居朋友慢慢散去，家里就剩下我们四个了。小利妈妈眯着眼睛躺在炕上休息，小利爸爸坐在院子里发呆。董小利去还这几天从邻居家借来的东西，剩下我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地越来越局促不安起来。
也许是想通过干点什么来掩饰自己的慌乱，也许是想通过某种方式来赎罪，反正，我一刻不闲地开始收拾，打扫一屋子的狼藉。
“哎哟！”幸亏拽住了门框，要不然我就躺到地上了。该死的！不知道脚下踩上了什么，差点滑倒，把我吓出了一身冷汗。
小利妈妈侧了侧身，头往外偏了一下，没吱声。
我稳稳神，正要往外走，天，我的小腹突然痛起来，一阵异常的剧痛袭来，我弯下腰，禁不住喊出了声。
小利妈妈翻身起来，看到我正捂着肚子蹲在地上疼得直咬牙，她愣了一下，穿鞋跑下床，用力拽了我一把，这一拽，彻底让我坐到了地上：“缺你干这点活吗？你就不能消停点？！你不知道自己肚子里有孩子吗？！”说着又用力把我从地上拽起来：“坐地上干吗？”好委屈，是我坐地上的吗？分明是你推搡的吧。可是，我现在疼得好难受，好痛苦，额头都开始渗出汗来，我实在没有精力去和她说什么，她有些粗暴地拽着我站起来，扶我躺到了炕上，嘴里还不停地叨唠：“你别一天到晚拉着三尺长的脸，给谁看啊？小霞还不是为了你，为了她未来的侄子，要不是为了这孩子，小霞能这么没了吗？！孩子要是有个闪失，我饶不了你！你最好照顾好肚子里的孩子，这可是他姑姑拿命换来的！你怎么折腾怎么做我不管，孩子要是有个好歹，韩敏你看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