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园确实很美,到了秋天我才真正感受到了这一点。它和梧桐树一样,成了我三年南方生活中最富感情的东西。
这个时候,我才敢光明正大地在太阳下面露面,才敢挺起胸脯到桑园里来遛哒,南方的热是不用形容的,滚滚热浪袭来,我便如烂泥一滩,气得妻子喊爹叫娘也没有办法。好在已雇了两个帮工,她只需在铺子里卖就行了。那段日子里,对于桑园,我应该说是到了入迷的程度,除过隔三见五去车站拉一次黄豆外,我白天的大部分时间都泡在了这里,连茶水饭菜都是帮工送来。在那儿最大的桑树下,我躺在一把藤椅上,手棒一本小说,有一壶浓茶相伴,直到妻子蹬着三轮从脂粉河边摇晃过来,我才撤椅提壶,打道回府。
在桑园里除过看书外,我思考得最多的还是《古农传》的写作。从我收集的资料来看,伯父的经历没有什么奇特的地方,留学、娶妻、挨整、平反、出名,大半辈子啃书本子爬格子,仕途也只有代表、委员一类的虚衔,至今还是个无党派人士。思考再三,我把笔墨的重点,放到了他个人情感的转化上。伯父早年离过一次婚,这是我从小就从父母嘴里知道的事情,他的大量感想和不注日期的笔记也流露了许多这方面的情绪。如何能了解到这些事的底细呢?我并不笨,邻居的张老太太应该是一块活化石。
张老太太也喜欢桑园,她来桑团不单纯是是乘凉,采摘桑叶才是她来这里颠簸的主要目的。她出来时,通常是提着一个篮子,天再热头上也包着一块黑色头巾,青布衣裤,打着绷带。她采摘树叶时是很吃力的,要一手抓住一根较粗的树枝,另一只手才能去摘,枣树一样的手肢颤抖上半天,才能摘下一片树叶。她采桑的动作里,显现着人生的艰难和凄凉。我帮她去摘,她不拒绝,可也不怎么领情,嘴巴紧闭,眼睛里还有一丝冷漠。只有英子例外,她不但能和老太太一块儿亲热地摘桑叶,有时还抓回几片喂蚕蛹养着。
当然,我在桑园里看到的最多的还是姬和有关姬的事情。
姬一如既往地天真纯情。她帮张老太太采摘桑叶时的情形,让我再一次感受到了青春的美丽。姬那时从桑园里经过,看到我时总是红着脸走过,羞愧的神色中表现出处女的无辜。看到她这种可爱的样子,我的心里也好受多了。积压在内心的恐慌、内疚和自责的心情也从此结束。
姬没有再约我出去,我倒是常喊她来坐坐,只是她并没有来坐过几次,我把这原因归结为一个纯情女孩的羞愧难当。姬那一段时间里大概只找过我两次。一次是因为一个胸前挂照相机的毛头小伙子突然闯进来,砸掉了张老太太丈夫的灵牌后,老太太一病卧床不起,姬叫我帮着给蚕房里加了一次桑叶。当姬指着那位十六七岁,头发发黄的毛头小伙子说是张老太太儿子时,我感到非常惊讶。另一次是姬一副为难的样子,说儿童剧团里无戏可演,想借钱去歌舞厅上班,我丝毫没有考虑,背着妻子给了她肆仟元。
没过多少时间,我就发现找姬的人也隔三见五地从桑园里走过,而我常常是扮演一个向导的角色。这些客人中,有位背画板的瘦高男子最引入注目,这位步履缓慢,扬着脑袋,脖子上永远戴着一个铃铛的男人,看着他我就会想起在沙漠里行进的骆驼。姬告我他叫康力,正给她画几幅油画。骆驼画家走进桑园时,从没有正眼看过人。没过几天,他开始陪姬在脂粉河边散步,他拉着姬的样子,犹如骆驼领着一只小羊。我在桑园里望着他们的背景,心中常常产生一丝淡淡的醋意。
我凭什么吃醋?
终于有了一个和张老太太接近的机会。
那是一个非常炎热的下午,桑园象刚掀开的蒸笼,热得我不顾斯文,穿着大裤衩光着脚板在桑园里兜圈子。海面上有几抹云朵悄悄飞来,桑园在烈日下顷刻间成了池塘。摘桑叶的张老太太象一个稻草人似的,在风雨中颠簸了几步后就散落在了地上。我喊来帮工一起把她抬进屋里,放到了床上。风助雨势,雷电交加,救护车几个小时还不见影子。妻子没能回家,我和帮工又分头去找英子。在雷电交加,河长水溢的情景里,不由使我想到世界末日的来临。一束闪电之后,我终于在脂粉河边找到了女儿英子,她两手抓着一只横卧的小树,象急流中抓着一根蔓草。背女儿回家之后,又到了张老太太那里,发现她已经昏迷不醒。救护车顶着风雨在天黑之际终于来了。我摸黑上楼去找几件衣物,刚进屋时,窗户忽然被风卷走了一扇,吓得我浑身发抖。蹲在供桌上的白猫受惊,把桌上的像框碰了下来,拉灯一看,镜框里竟然是伯父古农的照片。这位学者极其严肃的表情,被玻璃碎片扭成了麻团。我拿起照片瞅了瞅后,带着满腹疑虑下楼送张老太太去医院。到后医生做了急救处理,我被做为患者的亲属留下来陪床。
可能是午夜时分,一阵震雷惊醒了我。抬头一看,发现老太太在很吃力地用手推我,我问了半天,她好象说是想给儿子说点什么。“遗嘱”。不知是神经过敏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我脑子里当时突然跳出这么两个字眼。我东找西摸拿来纸笔,很神圣地瞅着老太太的嘴巴,像要记录“总理遗嘱”似的。
“我是渔主的女儿。”为了证明她的身份,老太太伸出手指向我展示了戴在上面的拇指大的翡翠戒指。“我们这里过去是很宁静的,现在的这幢小楼是我的嫁妆,我的丈夫叫古农,也就是这里原来的房主。”接下来说的大概意思是这样:“古农”,他象你一样戴着眼镜,挺文静的。那时候我们经常在桑园里小憩和游戏。他后来娶了小老婆,就是我们的丫环,她总是拿着一把团扇,跟在后边给我们煽凉。
张老太太有气无力的声音,不时地被风雨雷电淹没和打断。按照她的说法,伯父是四六年留学归国和她结婚的,她们的生活很幸福。可伯父紧接着做出的极富英雄气概的壮举,却使她步入了绝境。由于成分的关系,伯父这位极富爱国心和进取心的青年,勇敢地与大渔主的女儿离了婚,同时以对劳动人民的空前正义感,娶了我现在的伯母,一位从秦淮河上顺流而下的雏妓,小楼隔成了两半.她成了另一家。
“我是渔主的女儿。”她又一次以这样的口气开始了她的叙说,言辞之中并没有像我预料的那样会很忧伤。
五六十年代她被乡村领导安排,先后嫁给了一个瘸腿雇农和一名退伍老兵,她这里成了猫们偷腥的好地方。两个丈夫心还算好,可嫁给没几天就都断气了。在那些灰色的日子里,古农也就是她的前夫,经常挺身而出,为保护她筋骨也被打断了几根。
“我丈夫死了,死了!”张老太太脑袋一歪,闭上了眼睛,吓得我惊慌失措地找来了大夫。 她没有死,她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