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怜啊,我的老伴!”周老汉泪如雨下。
“后悔啊,我没有给儿子娶下好媳子。”周老汉捶首顿足。
办了老伴的后事以后,周老汉就这样开始在村里来回走动,见人就伤心地唠叨个不停。他似乎在一夜之间老了许多,脸上添了不少褶子,不戴干部帽了,头发也花白稀疏.拄棍的右手哆哆嗦嗦,腰也弯了许多,走起路来得把左手撑在胯骨上。
“那你还给儿子们当家吗?”有人又这样问。
“我老了,当不了啦。你们听广播上讲国家领导人都要退居二线,我也要退了。”
“那你就要退到二媳妇家里了?”
“我不,我再不上那个小不死的当了,我要一个人自己过。”
二媳妇一听公爹要自己过,立刻就来了气,追到后面就要兴师问罪,看到这老不死的弯腰弓背咳嗽吐痰的,一恶心话又咽进了肚子。晚上在家里看到公爹瞅着饭桌上的饭不动筷子,就说:“唉,爸呀,别伤心了。没了我妈,我和二牛会养活您老人家的。”
“我不要你养活,我要自己过一一”周老汉说话镢头挖似的。
“那您住哪儿啊?”
“废话,我当然是住自己的房。”
“放屁,要自己过就光人滚出去,白养了几年还没交饭钱呢。”二媳妇起身端饭回厨房,顺手把公爹面前那碗面条泼出了门外。
周老汉整日蹲在房里伤心流泪,死活不吃二媳妇的饭,村里人因此议论了个没停。有人说周老汉儿女们好,有人说周老汉可怜,也有人骂他说地主周扒皮是扒人的皮养自己,可他周老汉是扒自己的皮养别人,人家还不领情,真是个傻扒皮。也有来看老队长的,劝架说和的,可看到二媳妇的心里如吃了秤砣一般,来人一个个都摇头叹气离去了。三牛送饭过来了,大媳妇也送饭过来,他们都是出着粗气挺着胸脯走进二牛家的大门的,可看到二牛的几个大小舅子横眉冷目,又听说屠夫天黑前要赶来,也就都叹气低头而去了。周老汉呢?是茶饭少进,卧床不起。
几天后的一个早晨,三媳妇迎着朝阳进屋来了。她最近生了个女孩,虽说身体虚弱了些,脸也有些苍白,可更显得柔弱娇美,让人心疼。
“爹,给我们当家吧。我们房子啥的都不要。”三媳妇说得情真意切,说三牛啥都好,就是兜里装不住钱,老跟他那一帮子狐朋狗友赌钱。说他们商量好了,还是爹过去操心的好。
“唉——娃他娘啊,我还是娶了一个好儿媳妇啊。”
周老汉感动得泪流满面,爬起来跟三媳妇就走。
周老汉到了三媳妇家,确实是当了家,
做了主,扬眉吐气了。三牛拿不住钱,媳妇就让他外出打工,按月把钱寄回来,然后三媳妇再把钱交给公爹,由公爹张罗化肥种子穿衣种地这类事情,三媳妇只操心些柴米油盐的事儿。家里美满和睦,相安无事。
要说周老汉在三儿子家过日子有什么烦心事的话,那就是儿媳妇这么好,这么对他这个公爹孝顺,可就是没生个儿子,这让周老汉实在是于心不安。尤其是那二媳妇,看着妯娌家的粮食长得好,日子平安,自家的庄稼不争气,牛羊鸡猪也不长个,眼瞅着一幢空房子不能当饭吃,就心里生妒,老指桑骂槐,骂三媳妇要断子绝孙什么的。三媳妇生了二胎又是个女娃后,她的骂声更是有恃无恐,这把周老汉简直给气疯了。“都怪我造孽,要不然那流掉的第一胎准是个男的。”周老汉经常这么自言自语。
“好儿媳妇,不要伤心,爹帮你生儿子。”一天周老汉找来三媳妇,郑重其事地讲了这件事情,把儿媳羞了个大红脸。
二胎已经是超生,按乡上的计划生育政策是罚款四千,三胎生育是要罚上万元的。三牛两口子都说:“爸,不行我们咬咬牙,忍一忍,就不生了吧?”
“不行,没有儿子你们一辈子说不起话来。只要你们听我的,保管生儿子,还能交得起罚款。”周老汉的态度像发誓赌咒似的。
说帮就帮,说干就干,周老汉振了振精神,拄着棍子上阵了。经过一阵子辛苦,鸡养上了,猪也养上了,人家地里施一次肥,他施两次肥,人家锄一次草,他锄两次草,太阳一照,地里的庄稼绿油油的。三牛一年回来不了几次,家里全靠他顶着。三媳妇有了身孕后,他干脆把她撵到娘家躲了起来。乡上来人追查,他不是说跟三牛走了不知去向,就是哀求人家说保准按时交罚款。若说要拿家里粮食做抵押,周老汉就说自己做不了主,自己要跳崖自杀,要么就拿他命换孙子出世,要么抓他蹲监狱或干脆把他毙了,弄得来人没有办法。人可以糊弄走,但罚款是少不了的,这点周老汉清楚。春夏时节,他在家里忙乎,秋收之后,他外出到所有的远亲近戚家中转悠,一家住上十多天,甚至更多。去了就说自己活日不多,来谈谈故,续续旧,实际上是给三儿子省粮食去了。
“我当队长那会儿给你们的照顾可都没有忘吧?”周老汉到了谁家都是这么一问。
“没有没有,那怎么能呢?”亲戚们都这么客气。
“我大儿子能挣大钱了,最近听说提了个什么部长。我说说他以后还不照顾你们,比方外面找活啦娃娃考学啦什么的。”
“那是一定的。”
周老汉就这么说道着,转悠着,漫漫冬日很快就过了。
一开春下种,周老汉就急急忙忙写信从大儿子那里要钱,说自己整整一个冬天都在得病,吃了不少好药,找了不少名医,去了不少医院等等。大儿子很孝顺,马上就寄上千把块钱回来。过了约两个月,又说老毛病犯了需要钱,大儿子寄回来的少了一些。他一生气亲自去了省城,进门就喊病重,儿子忙叫救护车把他往医院里送,进检查室前他死活非要两千块钱不可,说不给就不活了。谁知一拿上钱就开溜回老家了。时间一长,大媳妇知道了不干,要找公爹算帐。周老汉把手中的棍子往地上两捣,骂道:“不是你这个丧门星踢那一脚,他第一胎保准是个儿子,你还敢来支吾。你要了大牛他娘的命,还想要我的命,今天我这张老羊皮要换你这张小羊皮……”说着提棍子就要扑过来拼命。周老汉这一发威,真还把那母狮子给降住了,大媳妇转身回家再不吭声了。二牛虽说是铁杆的怕老婆,可也孝顺,时不时地偷着拿几个苹果过来给爹吃,周老汉都积攒着卖了。夏秋之交是周老汉最忙乎的时候,离村子几里路程的集镇上每天都有他的身影,不是拾骡马牛粪就是拾西瓜皮。瓜贩子们故意戏弄他,老远喊:“周老队长,来吃块西瓜吧。”
“不,我不爱吃西瓜,只想要你那一堆西瓜皮。”
“你把这瓜买的吃了,不就有瓜皮了吗?”
“不吃,我老了就是不爱吃西瓜,只喜欢人家吃西瓜自己咽口水。”
“我说你呀老队长,你老人家扒完了人皮又怎么开始扒瓜皮了。”
“你骂猪皮也行,我老了顾不上脸皮了。”
瓜贩子们没有了脾气,只好给他大堆的瓜皮,周老汉家的猪也就大饱了口福。
那些吃西瓜的小学生们,看见周老汉背着竹篓摇晃过来,就老远像投篮球一样地往竹篓里投瓜皮,大部分投不准,都砸到了周老汉的身上。集市上因此也多了许多笑声。
这样没过两年,就大有了成效。三媳妇生下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儿子,周老汉也按时替三儿子交上了万把元的罚款.村里人都夸老队长还是会当家,还是有本事。这年秋后,有大半年没回家的三牛回来了。进门看到自己有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儿子,高兴得不得了。二嫂子闻声跑来给他祝贺来了,进门就说:“唉呀,娃他叔呀你真有福气,谁说
你是生姑娘的命,你看你一年四季老不着家,可爹帮着给你还是把儿子生下了。看,你看这娃儿长得多像他爷爷,你看这鼻子,看这耳朵,这脑袋瓜子。”
三牛听着听着,咧着的大嘴慢慢抿了起来。他抓了抓耳朵后问道:“二嫂子你这话是……”
“嗨,好兄弟,你是个明白人,不是二嫂子给你递个信儿,那别人谁会管这事。”
“你是说……”
“唉,这么聪明的人,咋就是不明白。你看咱那老爹整天跑得像没命了似的,把你那宝贝媳妇恨不得含在嘴里。咱妈在的时候他也没有……”
“别说了——”
三牛一转身把怀中的孩子扔到了炕上,小孩的惨叫惊动了四邻。
这回算是幸运,满月的孩子只骨折了一条腿。
晚饭时分,村里的老人们轮番来教训三牛没良心,没主心骨,骂二媳妇说话没人性,到了点灯时候才止住了周老汉的眼泪。
“不过话又说回来,”周老汉的几个老哥们七绕八拐终于把话转入了正题,“有时候你尽操了些闲心,你看不是你折腾的那些事情,家里可能更安稳一些,你那老伴,还有这孩子也不至于这样。”
“这么说我多余了?”
“嗨,我们这些老骨头本来就是多余的,老老实实呆着能混上两碗饭吃,就算子孙们孝顺了,自己积德了。社会都啥时候了,还给人家当什么家做什么主呢?真是自讨没趣儿,自己寻不自在。”
周老汉这次听得很认真,说起话来也没有了滔滔不绝和振振有词。
“没有我他们过得真会好?”
“嗨,没有了你我,人家少张吃饭的口,还少了管闲事瞎折腾的,人家清闲日子过得会更舒畅。”
这天晚上周老汉和他的几个老伙计谈得很投机,也很贴心,到了深夜,才送客人走。
第二天一大早,村里人发现,在村口两棵离得很近的小杨树的树杈上,横架着周老汉拄着的那根棍子,棍子上拴着一根麻绳,麻绳的一端挂在周老汉的脖子上。众人赶到后看到,瘦得跟柴棍一样的身体已经冰凉,两只手还死死地抓着裤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