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称呼外国外族的名字内加入褒贬色彩,源流还在我国,如新之王莽曾诏令将高句丽改名为“下句丽”(今之部分韩国人自诩高句丽后代,连“汉城”都受不了,必定抓狂)。而近代以来,东亚一下子被拉扯到西方主导的全球概念当中,那么多外国要命名之,选用哪一个汉字便成了值得琢磨时人心态的要点。事实上,很多外国地名虽然在现行日文中采用按照发音的片假名,但原本都有汉字。和汉语对应的话,维纳即维也纳,伊太利即意大利……葡萄牙英吉利等则完全相同。汉字表意,即使是单纯取其谐音,总让人有意在言外的感觉。中文日语里最突出的例子,非“美国”、“米国”莫属。有日本朋友玩笑说,你们中国人总说我们日本人崇America,可中文为什么叫“美国”,America就那么美?我只好用狡辩的口气说:日文不是也叫英国,English难道就那么“英”?
选字之时,感情色彩是必定有的。最初中国人翻译西方列强国名,还清一色加了“口”字旁,以示对“非人”夷狄的蔑视,遭到抗议后不得不作修改。英国之所以“英”,因为大不列颠帝国当时雄踞世界霸主,中国败于其发动的鸦片战争备尝屈辱,日本则曲意要与这个唯一的超级大国结盟(1902年的日英同盟)。反观美国,当时的中国人认为美国在列强中对华最为友善,每每冀望它能主持公道;而日本人却难忘“黑船”带来的惊恐,更和美国在东太平洋存在利益冲突。日美之战于1941年爆发,但早在20世纪20年代,美国军方就制订“橙色计划”筹备对日作战。一个用“美”,一个用“米”,各有根源。
我不敢妄议日语研究,但说到当代日语对中国人名的称呼,还有一个问题颇感兴趣。如若华人使用汉字姓名,而这些汉字日语内也都有对应的情况下,有的用片假名直接音译,有的用汉字和日语音读,其间规律何在?举简单的例子,成龙一般被称为ジャッキー?チェン而非“成龍”,姚明则有ようめい(日语音读)和ヤオミン(直接音译)两种读法。问过一些日本友人,都说不出所以然。以日语音读方式读中国人名,有时会闹出笑话,比如男星李亚鹏的“亚鹏”发音接近日语的“阿呆(蠢货)”;但若用直接音译方式读中国人名,同样难以避免尴尬,比如“王(ウォン)さん”听起来和“小狗”的昵称类似。
人类创造并使用的语言文字,不可避免地蕴涵了言说者的情感态度。中日互相指称的“支那”与“倭”的纠葛,至今仍余波荡漾。不过,日语有汉字有假名,又有音读有训读,咱们的汉语明显吃了亏。一个民族的语言特色,必定与其性情、习俗等有极大联系。日语的片假名或平假名、音读或训读“双轨制”,本身并无多大必要,似乎就是故意在隐藏着所指。罗兰·巴特意识到了日语的这一特点:“功能性后缀词的广泛应用以及接续词的复杂性,意味着:主体通过某些预防性、重复性、拖延性以及坚持性等手段——它们最终的容量恰恰把主体转变成一个空无言语的巨大外皮……”说白了就一句话:本来就不想讲清楚。昔年日本官方在致唐廷的国书中,用训读把“天皇”写为“须明乐美御德”,连张九龄这样的一代贤相也着了道儿。
为啥学外语
日本外语培训机构的宣传材料上写着其最高目标是:“不用字幕就能看懂外国电影。”
闲聊在日本找工作,朋友说最好是教中文,理由很简单:“咱们是中国人啊。”说老实话,这还真就未必。以前听说日本警察聘请中文老师,指名不要福建福清人,因为他们在北京留过学的毕业生,面对福清出身不识字不会普通话的嫌疑人一筹莫展,根本没法沟通。所以,即便是中国人,也不一定就能教汉语。
另一位友人的亲身经历更有意思。他曾到著名的语言教学企业NOVA应募中文教师,第一道考试是日文表达能力,日语专业的他顺利通过;第二道是中文水平测试,有填写拼音和汉字,更有一道题“请默写出李白、杜甫、白居易每人的三首诗作”!结果,友人身为中国人,栽在了中文测试这一关,后此事被传为“美谈”。
如今,因经营问题导致破产的外语教学业巨头NOVA已成往事。每当我经过车站,想到那曾经醒目的“车站前留学”广告牌亦难免欷歔。这家公司1981年创立,开展业余外语教学事业,1995年在东京证券交易所上市,2003年时营业额达到615亿日元。该年度,整个日本的业余外语教育产业营业额达1233亿日元,NOVA独占一半。巨无霸垮台后,市场进入群雄乱战的局面,在电车和地铁放映的广告中,现有多家企业各显风采,不知谁能再度一统江湖。
值得深思的是,日本的业余外语学校和中国的“同行”新东方之对比。后者把应试型外语教育发展到了登峰造极的程度,而前者的学员是社会各界对某种外语感兴趣的男女老少;后者的终极梦想是能够轻松应对外国的偏狭的语言测试,而前者,NOVA的宣传材料上写着其最高目标是“不用字幕就能看懂外国电影”。近年来,日本政府和社会各界都积极推进“终身教育”,在人口老龄化的趋势下,以退休老人为教育对象的各种产业前景看好。到各个业余外语学校报名的退休老人颇多,这股学习热情的动机当然更加单纯。
中国的外语教育是和应试、出国、升迁、评定职称等一系列功利目的相连的,有时候竟然到了不可理喻的地步。日本则更注重外语教育对于个人素质的裨益,虽然也有各种资格考试,但多限于较容易掌握的应用层面。而业余外语教育在中日两国的不同状况,尤其能够说明很多问题。一言以蔽之,是功利性当先的应试教育与趣味性为首的素质教育的分野。
前面说过内阁府调查各车站前停放的自行车数量,事实上,内阁府调查(或称总理府调查)是日本政府了解民情的一种手段,有些类似中国古代乐府采诗官的职能。内阁府也曾调查过日本人对学习目的的看法,最多的答案是“出于兴趣”(25%),其次是“打发时间,排遣心情”(20%),“丰富教养”(15%),“出于职业需要”和“增加家庭日常生活的知识”都只有13%。不要小看这个“出于兴趣”,当国民普遍性地对知识抱有单纯而强烈的兴趣,会带来面目一新的气象。
教育是决定一个现代国家和民族发展水平的最根本原因之一,这一点相信已经得到了人类历史的证明。作为国家之间民众教育的对比,大概可以分为体制、内容、目的以及对象等几个方面,不同的国家和民族,对其理解和实践都各不相同,因此呈现出的结果也有分别。同样被认为是儒家文化圈的中国与日本,在这方面的差别就极为明显。甚至可以说,中国与日本的教育政策、中国人和日本人的教育理念的区别,正是导致两国近现代发展历程迥然不同的重要因素。日本之所以总是能比中国先一步实现国力的腾飞,不论是明治时代还是二战之后,其教育优势的作用最不容忽视。
功利目的极强的心态,是中国教育理念至今依旧的重大症结,而且有愈演愈烈的趋势。几十年前,常见的说法尚且是“知识就是力量”;这几年,一部著名的广告片则鼓吹“知识改变命运”。知识的增长,固然可能带来个人命运的改变,但带着为了追求命运改变的迫切愿望,与静下心来丰富提高自身素养的教育理念对比,无疑更容易出现偏差和挫败。
樱花之美
春樱一年一度灿烂地绽放,数日之后便纷纷凋零。这短暂而热烈的美,便成了日本人的精神象征。
春天赏樱是日本人的重要传统习俗,初来那年的翌日,我在毗邻靖国神社的武道馆附近看到正当盛时的樱花和络绎如织的游人,想起了川端康成的诺贝尔受奖词——《我在美丽的日本》。
每年初春,日本气象部门就会在媒体上发表樱花开花日期预测,称之为“樱前线”。十几年前,我所居住的关东地区大概是四月初开花,现在因气候暖化之故,时间略有提前,而且花期也有所缩短。
春樱一年一度灿烂地绽放,数日之后便纷纷凋零。这短暂而热烈的美,便成了日本人的精神象征。其实中国亦有樱花,我喜爱的晚清词人况周颐词作中有多首吟咏樱花,如这首《浣溪沙》:
烂漫枝头见八重。倚云和露占春工。十分矝宠压芳丛。
鬓影衣香沧海外,花时人事梦魂中。去年吟赏忒匆匆。
况周颐在《蕙风词话》中对比中日樱花,如是说:“中国樱花不繁而实。日本樱花繁而不实。薛昭蕴词离别难云:‘摇袖立。春风急。樱花杨柳雨凄凄。’此中国樱花也。入词殆自此始。此花以不繁,故益见娟倩。日本樱花唯绿者最佳。其红者或繁密至八重,清气反为所掩。唯是气象华贵,宜彼都花王奉之。”
况周颐那个年代的人,对日本人民族性格及文化的了解有限,故对日本樱花有此评语。日本樱花要的就是“繁”,比如群花像瀑布直泻一般的枝垂樱。只有“繁”,才突出了谢落时的须臾壮烈。
樱期的东京,几个传统的赏樱名所都是人声鼎沸,特别到了周末,处处摩肩接踵。说到“名所”,中国人自然容易联想到鲁迅在《藤野先生》中写到的上野:“上野的樱花烂漫时,望去却也像绯红的轻云……”百余年之后,上野依旧是名所。游客中虽不复见盘着辫子的清留学生,来自世界各地的外国人着实不少,时不时能听见乡音。另一个名所就是武道馆后面的千鸟渊公园。千鸟渊是一条狭长的湖水,两侧樱树绚丽怒放,和水波相映衬,美得盛大又不失温婉。到夜里,湖畔灯光亮起,水面鳞光唱和灯下樱影,若能泛舟湖上,当有其乐何极之感叹。
但是,或许如况周颐所说的中国式美学观影响,上野或千鸟渊的盛景见过一次之后,总想着找些僻静的赏樱之所。我个人推荐位于东京东北的水元公园,交通虽不大便利,但游人少了很多,樱花开得有些寂寞,却别具孤高。
令我感慨的,是日本人对于赏樱的兴致。即使是街道里不知名的小公园,也能看见有人用精良的照相机对准樱花拍照。据说,有的爱好者会守上整整一天,拍几百张照片。在名所的差不多每一棵樱花树下,都有人铺下塑料布,席地围坐,一众男女老少怡然地饮酒赏花。为了确保一席之地,看起来提前几天就要去占位。
这种感怀自然之妙、体验生命之美的风雅之举,中国人本来也有。南宋词人姜夔的《卜算子》就写道:
月上海云沉,鸥去吴波迥。行过西泠有一枝,竹暗人家静。
又见水沉亭,举目悲风景。花下铺毡把一杯,缓饮春风影。
姜夔生活的临安,在南宋时代达到了繁华的顶峰,自然风景也堪称人间“天堂”。姜夔在另一首词中写到的孤山曾有梅花万株,一旦开放有如“香雪海”,而宋人喜欢在其间徜徉,或坐或饮或歌。这份感知并欣赏自然美的传统,古人是非常珍视的。不过,以今日观之,很多美丽的自然风景,若能幸免于污染和扭曲则已属不易。而许多人满足于声色犬马灯红酒绿的欢愉,浑然不解如何感受时序变幻中花鸟山水的佳境了。
和研究日本文学的张石老师闲谈,他多次向我强调文学写作中自然景物描写的重要,并指出这是中国现当代文学的一大薄弱处。对自然之美的忽略与漠视,或许是中国文学嬗变过程中最令人遗憾的折损吧。
也许是我多心
“绘马”上的心愿,发自进学者居多,其次,较为常见的是保佑阖家安康或爱情幸福,小小“绘马”,充满了庶民的温情与浪漫。
去过日本的神社或寺庙的人,或许会对那些写有祈愿的小木牌“绘马”留有印象。我有时陪别人前往游览,最大的乐趣就是流连于挂满“绘马”的架子前,看看大家都许下了什么心愿。这么做似乎略有偷窥之嫌,也不知道我的好奇会不会破坏了人家遂愿的灵验度。带着一点愧疚感,看的时候就在心里默默表达一下我的祝福,愿大家都心想事成皆大欢喜。
“绘马”上的心愿,发自进学者居多,尤其是像汤岛圣堂(日本的孔庙),是期盼入学考试顺利者的首选。接下来较为常见的,是保佑阖家安康或爱情幸福,祈祷世界和平的也颇不少。小小“绘马”,充满了庶民的温情与浪漫。
在外国游客常去的明治神宫等地,外国人写的“绘马”越来越多,尤其是港台来客,好像很热衷在异国留下自己的祈愿。一只“绘马”收费约500日元,诸神既然收了钱,当然要办事。不过好在汉字多少相近,日本的神明们连蒙带猜估计也能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