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日本后不久,和语言学校的同学们去逛街,一伙人男男女女有说有笑,在新宿的街上看到一家旅馆,建筑式样别致,门前装修豪华,颇有异域风情。于是,大家纷纷在那家旅馆门外合影留念,笑得蛮开心。几日后,同学将冲洗出来的照片拿到学校分发,一位日本人老师过来看了之后不禁失笑,指着那座旅馆问我们:“你们去这里了?”同学不解,回答:“因为看起来很漂亮,所以照了相。”老师的反应令我们觉得不对头,但语言交流能力有限,就有人去求教高年级同学,才知道这种旅馆名为“ラブホテル”(英语LoveHotel),中文或称之为情人旅馆。情人这个词我们是懂得的,于是纷纷感到尴尬。师兄更拿几张已婚男女同学的合影开玩笑:“你们这也太开放了吧。”我想,那些照片后来一定是被诸位偷偷处理了。
所谓情人旅馆,倒并不一定是专门为情人(不管是正常的情侣还是非正常的相好)所设,合法夫妻也可以光顾,色情服务业的从业者和恩客亦然。它和通常的商业旅馆之最大不同,一方面是可以提供两三小时的短期“休息”,另一方面是室内有各种与性爱有关的设置。一般在门面上,情人旅馆往往用色彩鲜明的招牌和鲜艳的外观设计,对知情者来说一看便知,不至于和商业旅馆混淆。
据统计,日本全国共有三万余家情人旅馆(按照法律规定,情人旅馆只能开设在官方允许的地域,通常要避开学校等地,但也有些情人旅馆伪装成商业旅馆,挂羊头卖狗肉),每天接待的客人可能多达200余万,以每人平均花费3000日元计算,60余亿日元绝对是一个很具规模的巨大产业。这个产业的兴盛,说明了日本人经常去情人旅馆,那么,什么人去?为什么去?以东京为例,新宿、池袋、涉谷等繁华地,都有大片的情人旅馆聚集区,常常是几十家鳞次栉比,争奇斗艳。平日里穿梭其间的男女,以色情业的顾客与服务者居多;周末或节假日,情人的比例会有所增加。不过,对于那些偷情的男女,肯定更喜欢开车到郊外比较僻静的ラブホテル幽会。
色情业大量地利用情人旅馆,给它们带来收益的同时,也蒙上了一层诡异的色彩。特别是曾经发生在旅馆房间内的一些凶杀案,有的几十年仍未告破。但是,情人旅馆的另一个特征,是滚滚红尘里突然浮现的一个私密性空间,实际上意味着对现实生活的一种短暂逃离。这或许是情人旅馆独有的魅力所在。所以,我曾听一位朋友讲起他在情人旅馆做了几年清扫工作的经历,说他见过的客人有满鬓白霜的老夫妇,也有独自前来的上班族。他们要的,大概是那不受打扰、与外界隔离的两三小时。
普通日本人的日常生活里,完全私密性的空间与时间是难得而宝贵的。情人旅馆的房间一般窗户都被遮挡住了,白日也能制造出彻底的黑暗,灯光则可以依个人喜好变换花样;旅馆良好的隔音性是木制住宅普遍缺少的优点,当然还有自家未必比得上的宽大的双人床和浴室。不少情人旅馆为了营造和现实生活的区隔感,在内部的陈设装潢上下足了工夫。同一家旅馆内的几十个房间风格各异,个别顶级的美观奢华程度不亚于著名高级酒店的套房,甚至带有桑拿浴、蒸汽浴或小型室内游泳池。(就学习室内设计装修的人来说,倒不失于极好的观摩教材。)在这样的环境中,性的意义未必是主要的,更具诱惑力的是情人旅馆的超现实色彩。
日本的情人旅馆现象,也引起过外国舆论的关注。在一些西方人看来,以性行为进行场所为主题的情人旅馆,在日本的闹市随处可见,绵延成片,实在是难以想象。但他们不过是用商务酒店身兼了日本式情人旅馆的功能,两者并无本质差别。有种观点认为,日本因为空间狭小,家庭住宅局促,导致个人隐私受到威胁,因此衍生出对情人旅馆这种特定私密空间的需求,算是比较中肯之论。
在日本住宿的话,花费相等的价钱,情人旅馆的条件可能要远远好于商务酒店。假如是夫妇或情侣,前者不但价廉物美,也许另有别样的情调。只是需要注意的是,情人旅馆大抵不能连日下榻,因为人家白天还要接待别的客人呢。
双城记
在日本人当中,讨论东京和大阪的“对立”问题可谓一个经久不衰的热点,网络上的争论常常吸引了包括东京大阪居民在内的各色人等。
这其实是一种普遍性的现象:两座城市,规模地位相近,文化气质却有别,彼此之间形成了根深蒂固的不屑与轻慢,甚至是敌视和偏见。
在我出生的辽宁,此现象体现于沈阳和大连之间。而在中国的范围内,北京和上海的京派海派分歧更是名闻遐迩。北京人王朔曾在红极一时的电视剧《渴望》中,给那位带有道德污点的男主角起了个名字:王沪生。
而日本列岛之内,上演这一幕“双城记”的自然是东京和大阪。
在日本人当中,讨论东京和大阪的“对立”问题可谓一个经久不衰的热点,网络上的争论常常吸引了包括东京大阪居民在内的各色人等。对于这种情结,简略地说,东京人会归结于大阪人作为“第二大城市”的竞争者心态,这么说的同时也就把自己放在了更高的位置;大阪人则批评东京人的种种缺点和不切实际的高傲,强调自己更受欢迎。有的局外人会指出,这实际上是政治中心城市与经济中心城市之间的龃龉,好像美国的华盛顿和纽约。大阪人听了或许很受用:大阪等于纽约嘛!东京人则不以为然:哪跟哪儿啊?
东京(前身江户)和大阪的恩怨,说来话也蛮长。1590年,立足大阪城、权倾一时的丰臣秀吉命令德川家康从自己的根据地迁移到江户,当时的江户城不过是一位家臣的小城堡,外面就是荒凉的渔村和旷野。这和西楚霸王项羽志得意满,把刘邦封到蜀地一样,两雄相争的结果亦然。家康日后在关原之战击败丰臣系主力,在江户开创幕府,最终还毁掉大阪城,以斩草除根的手段铲除了丰臣势力。这大概算是两地最早结下的梁子。但是,大阪的军事力量虽然被消灭了,经济力量却蓬勃成长起来,成为日本彼时的经济中心。据说,在明治时代的倒幕运动后,大久保利通曾提出将首都迁至大阪的建议,可是之前的鸟羽伏见之战中大阪城遭到兵火之灾,这才确定了东京的首都地位。
比较东京和大阪的不同,最有名的例子是自动扶梯上驻足排队者居左还是居右。东京的习惯是居左,步行者右侧通过;大阪的习惯是居右,步行者左侧通过。由于此话题受到了广泛的讨论,所以无论在东京或大阪生活得久了,即便是外国人也多少清楚应该入乡随俗,不要站错队招来白眼。这个区别的来历,有说法称江户是武士当家,站在左侧便于右手拔刀(看来左撇子不宜当武士),大阪是商人当家,站在右侧是因为右手拿着重要的包裹。我想这应该是东京人的说辞。因为自动扶梯这玩意儿首先登陆的日本地方就是大阪,而大阪人设定的右侧站队也是国际通行惯例。这么一说,后来才见识自动扶梯的东京人,似乎有点故意别苗头的意思吧。
我一直生活在东京及其周边,去大阪公干或旅游都只有短短几日,对大阪的感受充其量算是走马观花。印象最深的是初次乘坐出租车,行驶途中频频遇到抢着横穿马路的行人,这令我吃惊不已。这一情景在东京虽说不是没有,大多数人还是老老实实站在街边等候绿灯的。听到我的“咦”一声纳闷,司机笑着说,从东京来的吧?大阪人脚步快。回到关东后,和朋友说起,才知道东京人见到那种抢着过马路的人,往往就在心里鄙夷地说:一定是关西来的土包子……
日本第二大城市大阪当然并不土,所谓土大约说的是他们的方言,即“关西弁”。可关西方言被东京人取笑,关西出身的搞笑艺人却征服了包括东京人在内的无数观众。这也是大阪人引以自豪的所在:他们虽然有经商头脑,但不是钻到钱眼儿里的铜臭市侩,气度豪爽、言谈风趣,总之形象正面。
说过日本人喜欢排榜,大阪的网站上就有一个对东京、大阪人好感度的榜,结果喜欢大阪人的投票者是喜欢东京人的四倍有余。当然,不能排除大阪的主场之利因素,可一些在日本生活较久的美国等外国人也表示,相对而言更乐于和随和的大阪人交往。
东京大阪也好,北京上海也罢,此类双城的斗嘴,永远也辩不出个胜负,对我反正都是异乡。
侠、武士及黑道
日本的生活中,侠这个字出现得也不多,最多的大概是“任侠”,如“任侠小说”和“任侠电影”。说白了,就是黑道。
拜读余英时先生的《侠与中国文化》一文,看到他说汉代初期的侠大致已经发展到以平民为主体的阶段,和古代作为贵族最低层的士已大为不同,即侠并不需要通过一套形式化的礼而存在。最后这句尤为发人深思,也能间接印证我之前说到的中日文化“心”与“礼”的差异。
日本著名导演山田洋次前些年拍了一部叫好叫座的电影《黄昏的清兵卫》,带动了原著作家藤泽周平的小说重受瞩目,还出了中文版,翻译者是旅日名家李长声老师。在一些中文媒体上,我看到有人称藤泽的作品为“日本的武侠小说”或“剑侠小说”,窃以为非常不妥。当然,如果非要比附的话,武侠小说可能算比较相近的类型,可武侠与武士的一字之差,背后却有深意。
余英时先生就注意到了这一点,中国的侠是平民性的,太史公所谓“布衣之侠”、“闾巷之侠”、“匹夫之侠”,和具有一整套礼仪、行事规范和身份标志的西方骑士泾渭分明。这个分野,也适用于中国的侠和日本的武士。余先生说侠的凭借是一种无形的精神气概,而不是形式化的资格。反观日本武士,武士道中包含了对武士的精神要求,但首先要具备作为武士的资格,实现精神要求的手段也离不开礼仪之类的形式训练。
以中国文化的角度来看,藤泽那些故事只能称做武士小说,而不是武侠小说,因为其中并没有侠。
日本的生活中,侠这个字出现得也不多,最多的大概是“任侠”,如“任侠小说”和“任侠电影”。说白了,就是黑道。任侠一词的意思,中国古代典籍中说:“相与信为任,同是非为侠。所谓权行州里,力折公侯者也。”余先生说,这表明了任侠“是一种团体,不但相互信任,而且有共同的是非”。此一团体,日本当代的黑社会组织庶几近之。
我和日本的黑道没什么来往,唯一一次打交道是十几年前在秋叶原的街头贩卖盗版光盘,雇用我的是一位来自中国台湾的青年,据说是竹联帮东京分堂的小头目。他带来了一位六十多岁的日本人,介绍我留下此人的电话号码,“一旦有事就打电话,他会摆平。”看来这位老者就是日本的黑道中人,不过面目装扮都很普通,和街上随处可见的日本老年人没有任何分别。在那打工的十余日里,除了警察临检,并没遇到什么麻烦,也未曾向那老者求助过。无独有偶,听同学讲了另一个故事:某中国留学生骑自行车出门,因为不熟悉道路又加上习惯了右侧通行,撞倒了一位在路上步行的老人。他叫来救护车,并陪同老人到了医院,惊异地发现陆续有大批看起来就是黑道中人的男子赶来看望,这才知道那老人竟然是当地黑道的大哥级人物。吃惊之下,更多的是恐惧,可让他意外的是老人得知他是外国留学生之后,淡淡地表示他不用担心,因为自己并无大碍,也不会让他负担医疗费用。
今天的日本“任侠”究竟能不能权行州里,力折公侯,我不大清楚,只是从这个故事来看,至少那位老人还有不欺凌平民百姓的古风。
说到黑道,日语所说的暴力团,在很多商家店铺里都能看到“暴力团追放”的标志,这就涉及保护费的问题。关于保护费,也有一个小故事。某中国人多年前来日本,开了一家中餐馆,结果开业不久,就有自称暴力团的人上门,要求缴纳每月两万日元的保护费。这位老兄曾当过兵,参加过对越战争,谈了几句谈不拢,火气上来去厨房操刀便要厮拼,那暴力团小喽啰被吓跑了。过后,比小喽啰更高级别的人登场,非常客气地与他商谈,把价格降了一半,而且带来的手下吃饭付账毫无异议。他逐渐明白,原来人家要的就是一个面子。如果说面子,中国人当然能够理解,于是就和气收场。这些暴力团人等不时会光顾他的店铺,每月的消费可不止1万日元。暴力团有了面子,中餐馆有了里子,倒不失为皆大欢喜。
游荡少女作家
不管社会怎样批评训诫,游荡少女们依旧围绕着东京的几个据点性地域,形成了自己的独特亚文化圈。
2001年,日本文学界的最重要评奖芥川奖,颁给了两位“美少女作家”,并创下了获奖者年龄最低的纪录,至今也无人能够打破。这两位姑娘,金原瞳年方二十,绵矢丽莎只有十九,参照中国的“美女作家”们的相貌标准来对比,倒不算夸大其词。以芥川奖的声望和影响,这两位的小说立即洛阳纸贵,时间不过月余,已经卖到第六版,突破百万册也很平常。但她们是否能成为在日本文学史上扎实立足的作家,那就要等时间检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