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群最熟悉的陌生人
作为中国人,可能有这样一群人是我们最熟悉的,他们鞠躬成习,事事礼节周到,整个社会对礼仪、秩序极度推崇,评价他们才是真正的礼仪之邦一点也不为过。但是,又据说他们通常生活得都很压抑,我们也经常能在网络上看到关于他们卧轨自杀的视频。还有,我们或许从朋友或者亲戚那里听说过,他们那里的体力劳动者的月收入远高于普通白领的月薪,而且,随处都可以看到依然战斗在一线的老年人……关于他们的传说太多太多。
那个插着“太阳旗”唱着《君之代》的国家,我们既熟悉又陌生、既喜欢又不喜欢、向往、隔膜、羡慕、嫉妒、恨……
那群跟我们极其相似,却又实在陌生的人群,我们熟悉的面孔背后,又有哪些是我们不曾知道的呢……
钟情于跃轨自杀
日本社会里的一个人际交往准则,是不要让人“迷惑”,也就是不给他人添麻烦。
加缪说:真正的哲学问题只有一个,那就是自杀。但是,对日本乃至全世界绝大多数的自杀者来说,他们放弃生命的决定并不是为了思考或解答什么哲学问题。
早晨的电车遇到了人身事故,我通常搭乘的京浜东北线和琦京线被耽搁了一个多小时。命案发生在NEC、博报堂等大公司云集的田町站,那男子当场死亡,影响了包括我在内18万人的行程。报道没有谈及死者的动机,不过,这一类的自杀,我早已司空见惯。
在日本生活的这些年里,每个月乘车都会遭遇几桩此类“人身事故”。日本警察厅统计了2009年上半年的自杀人数,17076人,比2008年同期增加768人,而金融风暴带来的经济低谷被认为是主因。日本已经连续11年来年自杀人数超过30000人,2008年的统计是32249人。我查阅过警察厅之前的年度自杀调查报告,数据颇为详尽,但有一个遗憾是没有自杀手段上的区别统计。某社会调查数据网站上的数字显示,2005年这种跃轨自杀事件为685件。另外,《朝日新闻》的一篇报道提到,2008年仅仅在JR东日本铁道的运营区域内,就发生了280件跃轨自杀事件。如果加上其他私营、公营铁道的话,在东京及周边的首都圈,每天差不多都会遇到一桩。甚至有一日,在不同的线路上都有人跳下站台,造成了东京地区大面积的交通阻滞。
我没有亲眼见过赴死者纵身一跃的场景,但有几次算是擦肩而过。一次是在赤羽车站,对面站台有人自杀,遗体已经被清理完毕。站台上剩下他的几件遗物,一只黑色公文包静静地立在地上,平淡无奇,仿佛还等待着它的主人再次将它拎起。另外两次也是在赤羽车站。我搭乘的电车只有一半驶入了站台,便紧急刹车,乘客被通知从指定的几个车厢出口下车,车头方向已经有工作人员拉起了拦阻线。我坐在车尾,起身随人流前行,心想:我也是那撞死了一个生命的巨大质量的一部分。另一次,我在车站入口处看到了被担架抬出的自杀者,十几名高举布幔的警察将担架围在中间保持移动,从外面什么也看不到,地下亦无血迹。事后通过新闻得知,自杀者被送到医院后经抢救无效而死亡。
跳下铁道的人这么多,铁路和警察方面早就有了反应迅速的应对机制。以我的经历而言,似乎只要二十几分钟就能清理完毕。据说,他们有专用的尸袋和遮挡并清洗现场的器具,以避免刺激别人的感官。所以,当今早电车耽搁了一个多小时,让我竟有些不耐烦了。
这些跃轨自杀者虽然是少数,却产生了实实在在的社会影响。特别是对车辆的驾驶员和自杀者身边的人们而言,眼睁睁看着一个活人迎面扑下,那份心理震撼可想而知。按理说,这类电车的驾驶员本不是一个和死亡距离如此之近的职业,但前赴后继的自杀者,令他们每天的当班都隐含着未知的风险。
日本社会里的一个人际交往准则,是不要让人“迷惑”,也就是不给他人添麻烦。某日在站台上,几名中学生大声喧哗忘乎所以,同伴中便有人出来劝说打住,以免“迷惑”四周。为了不“迷惑”别人,日本人在生活中会表现得比较自立,遇到问题不喜欢求助而独力硬撑;另一方面,在日常公德方面,这也造就了一种无形的约束。记得还有一次,四五个小学生,七八岁的小女孩儿在车厢里不小心弄洒了饮料,就用随身的纸巾蹲下去擦拭。旁边的一些成年人冷眼旁观,等到女孩儿们的纸巾用罄,有人不吭声地递过来几张。女孩儿们一边擦,一边向四周鞠躬致歉。这是一次有关不可“迷惑”的很好的诠释,可能会有人感慨于日本人在恪守社会公德上的水准,但跃轨自杀者的激烈举动,则展示了日本人内心世界的另一面。
自杀的手段很多,若必求一死,跳楼或许最为可行。其他如服毒、烧炭、割腕等,都是一己的自行了断。但跃轨的做法,无疑就是要给别人带来“迷惑”,就是要让自己的死成为公众事件。之所以自杀事件在赤羽多发的原因,我想是因为此间为一交通枢纽,造成的不便也比较大吧。同样,首都圈地区的跃轨,多半是在上班高峰时期的繁忙线路和车站,每一次都能令数万人被迫迟到。假如有人准备赶往机场,说不定还会因此错过航班。听说自杀者还会给家人添不小的麻烦,因为依照法规,运营受阻的铁路部门有向家属要求一笔高达数千万日元赔偿的权利,尽管考虑到其处境,多数时候并不付诸实施,可遗属还是要按惯例缴纳所谓“迷惑料”。所以,跃轨自杀者的做法,就是用结束自己生命的行为给生活的世界一次完全不负责任的“迷惑”。在他/她的心里,除了对生存的无可留恋之外,也许还有一种反社会的心态在吧。
还能有多压抑
日本社会普遍性压抑状态的最主要根源,莫过于编织成一张大网般笼罩日本社会生活各个方面的“规矩”。
某夜大雨,我走向池袋车站途中,看到人行道的护栏上倚着一位胖硕的青年男子,全身西装革履,但一任雨水冲刷,而他的大量呕吐物遍布全身,顺水流下。他间或仰头向天,发出野兽般的嚎叫。是的,那是不折不扣的声嘶力竭的号叫。在夜雨中繁华街道上的此情此景,简直充满了强烈的超现实主义风格。
我不知道这位胖子遇到了什么烦恼,可那号叫无疑是深刻压抑之下的癫狂释放。事实上,相似的场景,十几年来我亦屡见不鲜,其背后映射出的是一种普遍性的压抑状态。这种压抑最主要的源泉,莫过于编织成一张大网般笼罩日本社会生活各个方面的“ルール”(规矩)。
和朋友聊天说这个问题,我想到了日本人每年元旦寄贺卡的习俗,其实是一个体现压抑氛围的好例子。据2007年的统计,日本人人均邮寄105张贺卡,以人口计算总数高达130余亿张,相当惊人,因为中国除夕当日,中国移动和联通的手机拜年短信也不过77亿条。比起拜年短信,日本的贺卡更花费心思,然而,也更称得上是一种负担。一个家庭收到或寄出的贺卡可能多达数百张,绝大多数充斥泛泛的客套话与千篇一律的祝愿。很多人之间平日根本不相往来,却要出现在彼此一年一度的贺卡发送名单上。对一个率直(美其名曰,或称懒惰)的人来讲,这些贺卡也许真的会导致精神上的负累。他必须克制自己的随性念头,老老实实地加入到贺卡群体中去。凡此勉为其难之事,旷日持久即为压抑。虽然以民俗、传统等面目修饰,实则累积于潜意识当中。
有时在餐馆,我会冷眼打量左近的日本人团伙,在其间常会发现一些纯属无奈参加聚会的人,用捏造的表情佐以敷衍性的言谈,眼神中却流露出不得不屈身于此的痛苦。这也是压抑。关于日本人的集团性特征,留后再议,此处只是强调,作为“社会人”,压抑是如影随形的生活的一部分。人类是社会性动物,任何文明都有约束制衡个体生命的道德伦理及法规典范,但在当下世界,日本的“ルール”之繁多琐细,确实堪称独步。
每个人承受压抑的能力自然有别,疏导排遣压抑的方式也各异。实在扛不住了,就要追求一次痛快淋漓的宣泄,前面说的“碍事型”自杀是激烈的做法,而那位雨中长号的胖子,也算比较鲜明。另外,压抑还催生了不少精神疾病的患者。我生活中遇到的、听说的所谓“变态”真是林林总总,五花八门。余虽只是毫无姿色的臭男人,也还被偷窥过洗澡呢。
在日本的社会组织中,压抑具有明显的等级性,越往下走压得越重。作为来自底层的反弹,就出现了一个现象:下克上。“下克上”现象是了解日本传统体制文化的一个重要视角。其源流可以上溯到镰仓幕府时代,在所谓武家社会中,主公与家臣虽有大义名分,但当主公的作为得不到家臣拥护时,家臣可以废立甚至弑主。这和中国历史上中唐以后至五代的藩镇等军事集团的形态极为相似。中国自宋代起的中央专制权力和文治主义的加强,也正是为了防止此一现象。“下克上”折射出的是日本自古以来就有的军国色彩,下级武士主导的明治维新实际上也是一次成功的“下克上”。外人看日本社会体制,往往是上下等级森严,下级俯首听命的一面,其实并不尽然。
在日本的二战历史叙述中,“下克上”这一词语颇为常见。二二六兵变是下克上,侵华战争扩大化也是下克上。南京大屠杀是中日历史认识中的焦点话题,日军的暴行某种程度上亦来自于战区指挥官们为避免一线官兵重压之下反噬自身而故意的纵容。大本营要求暂缓进攻作战的命令,被战区指挥官们漠视的原因之一,正是下面官兵发泄的亢奋已经按捺不住。少数军官或宪兵在试图制止或呵斥士兵们的暴行时,遭到士兵恶言相向乃至暴力威胁的例子,散见于日军的各类回忆录中。在战后的混乱中,士兵谋杀军官,甚至用私刑处死上级的例子也曾发生。从这个角度来说,不管日本的官方声明是否表示反省谢罪,只要其社会中的压抑现象仍旧如此,就继续存在着酝酿失控行为的土壤。
一位归国生活的朋友说,在中国混得久的日本人“最坏”。理由是他们失去了日本社会的“ルール”束缚,一下子随心所欲起来就很放纵,“发扬了日本人的缺点,汲取了中国人的毛病”。我对此没有深入观察,但听说过几个个例,如某某日本人对在中国可以随便闯红灯甚至吐痰颇感快慰乐不思蜀。
日本才是礼仪之邦?
怀有华夷观念的东亚国家都愿意强调自己是礼仪之邦,以建立文明上的优越感,日本民众的礼貌表现则为之大大增添了说服力。
从清末至今,对日本人的“有礼貌”描述不绝于书,这个礼貌和压抑之间有何关联?这就要说到咱们的一位先贤:荀子。
初到日本,日本人随时随地表现出的礼节,确实曾给我以不小的震撼。在站台上,看到人们彼此鞠躬道别或挥手致意;在电车中,看到大家因肢体接触而相互点头抱歉;在商店里,看到服务员热情而亲切的笑容……不论之前对日本的印象究竟如何,这种普遍的温文有礼在很大程度上令人生出对日本的尊重和羡慕。特别是在和中国的某些生活经验对比之下,一种几近自卑的感觉甚至油然而生。
在日语学校的初级教材中,前几课就教了“礼仪正しい”这个单词,不用说,是用来形容日本人举止言谈的。这也表明日本人对此极为自豪,乐于在外国人心中加强塑造此一形象。怀有华夷观念的东亚国家都愿意强调自己是礼仪之邦,以建立文明上的优越感,日本民众的礼貌表现则为之大大增添了说服力。
自清末以来,中国人对于日本人道德修养的赞誉之词不绝于耳,即便是在两国交恶,日本对华侵凌不休的时期。不过,这当中的心态倒很值得探究,我以为多数是因恨铁不成钢而痛发牢骚,极少有人深入分析中日两国文化内在的歧异。今日中国大陆的道德滑坡、世风沉沦有目共睹,所以拿日本来说事儿的更大有人在。但我以为尤有必要澄清的是,中国之现状有特殊的成因和责任者,决不能据此便以为日本比中国更加“文明”。以文化角度论,中日之间的现象差异,实际上源于“心”和“礼”的道德观分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