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海鹏
我住在第十宿舍,王东住在第七宿舍,我在中文系,他在法律系,我们志趣相投,相互攻击,真挚的友谊像窗外的枝丫一般自然生长。那是20世纪90年代前半段,我们浑然不觉辽宁大学已经为我们悄然注入了放肆的基因。那也是东北文化的特征之一。我们多少都有点儿玩世不恭,这么说还是客气的,实际上是有点儿不知尊重为何物的狗杂种习气。当然,我们对文学大师们满怀敬畏。这是一点珍贵的滋养,帮助我们在以后的岁月中去芜存菁,变成好人,直至放肆无忌也显露出有益的一面。唯独王东是我们中的特例。早在20岁,他看上去就像个正人君子,实在是太早了些。
论心千古无完人,其实他也常讲流氓话,但他克己复礼是真的。他是个尊重父母的家伙,按我的意见,尊重得过分了,毕业后遵从父母的意愿去了日本,又不停地思念着几个故友和文化意义上的故国。如此一来,这个正心诚意、博览群书、富有见识的人,一晃儿已在东京工作了15年。他孤独地走在雨中的池袋,烈日下的六本木,因地震而瑟瑟颤抖的秋叶原,从不忘悉心观察日本高中女生们短裙与长袜之间的那一段“绝对领域”。我的意思是说,对于日本,王东是可以替代我们自己的眼睛的素质精良的体察者。他这一生中最好的年华,阴差阳错,没有像别人一样用来争名夺利、醇酒妇人,也没有像他自己曾经期许的那样横扫文坛、气吞万里如虎,都用来认识这个让中国人感情复杂的岛国了。
他对我们每个朋友都怀着爱,他聪明却从不滥用他的聪明,他的道德感比我们的加在一起还多。简略地说,这就是人杰嘛。这样的人,合该写更重要的书。可是天知道为什么,如今他娓娓道来地写了这些关于日本的文章。我读了之后,感慨于他涉笔成趣,写得地道,把自己的15年的漫长时光变成了我国的一笔资源。可我又为他考虑多过其他,我会想,这值得不值得?
有句北京话叫“门儿清”,王东对日本就“门儿清”。早在上学的时候,他就兴趣广泛到芜杂的地步,小说、戏剧、诗歌、电影、音乐、宗教、历史、政治、军事,乃至汉娜·阿伦特和海德格尔的奸情,举凡人类生活的边边角角,无不涉足其间。到了日本之后,不管什么行业,从色情业到政治,他都插一腿,搂一眼。这就叫见识吧?还有一点更重要,就是他能看得透彻。他学识丰富,又擅用思维工具,这才是超出一般人的地方。一个可以很好地介绍日本是怎么样一个国家的作者,对我们来说弥足珍贵。不管怎么说,对中国的未来而言,日本是个绕不过去的国家。
好多年前,王东就对我说过,对待日本,中国的真正问题不在于所谓的仇日、畏日或者亲日,而在于不知日。这样的认识,一百年前就有人有过,可是如今景况,依然如故。我们常对日本不服气,可是搜罗理由,有什么呢?再说不服气顶什么用?当年深谙外情的李鸿章说,不能打,打也要缓着打,请俄英调停以待新舰到港,结果慈禧不服气,奕、翁同和等人更不服气,战火立燃,以至甲午惨败,同治中兴的果实覆灭无存。国运毁尽,厄运如多米诺骨牌,波及今日。不知日之祸,一至于此。下关的春帆楼是《马关条约》的签订之地,2005年夏天,我站在那儿,读了伊东已代治撰写的碑文,先是“清廷急遽请弥兵”,李鸿章前来谈判等,结尾说:“呜呼,吾国今日国威之盛,实滥觞于甲午之役。”我们是有自尊心的中国人,一字一句读下来,你说是何心情呢?
时值炎夏,林间蝉声大噪,我更料想,勉力支撑危局的李中堂,当年来到此地,已经73岁,被日本刺客劈面一枪,日记中说疼痛难忍,而日本人逼迫甚急,又是什么心情呢?李鸿章说:“此血可以报国矣。”我的心情,那会儿就叫感慨万端吧。一个国家,让它的全权代表混到这个份上,尊严是完全谈不上了。这个国家的后代,怎能不督促自己有点儿出息呢?
唐德刚先生说晚清,“该战而不战,不该战而战。”这就叫进退失据。何以如此呢,我看一是我们自己不行,二是我们不知道人家有多行、哪里行。有了第二条,第一条断然跑不了。这是陈年旧事了,可是我们知道,中国从来就不存在真正意义上的旧事。历史总是去而复回的。因不了解日本而导致方寸大乱,过去有,未来未必没有。这算是危言了,目的却不是耸听。我们的国家要有出息,固然需要勇气,但更重要的是不愚蠢。假勇敢而真愚蠢的事已经太多了。
我们为什么不了解日本?过去不论,单说现在。粗浅而言,我猜我们的知识分子读者大多只读过三本正式地介绍日本的书,一本鲁思·本尼迪克特的《菊与刀》,一本戴季陶的《日本论》,再加上某册关于日本生活的有趣的流行读物。一般读者则顶多看看漫画和村上春树。在学术研究和智库的层面,我也略有了解,印象是,我们的对日研究也深陷到普遍性的学界弊端之中,做学问不能真心诚意,而且思维老旧,政治束缚太多。资中筠先生(女)就说,“中国对日研究始终不甚发达,总是停留在大而化之的浅层次。”百年已逝,我们还在浪费时光。
王东这本书,技术出色而界面友好,我们正好拿来增广见识。他讲的是他对日本及其国民的印象、故事,内里却是专业人士的眼光。外国人看中国,常觉得魔幻,我们自己看中国,也觉得魔幻,却明白一切皆有理路。这本书的好处,就在于让我们获得身在其间的视角,一旦读完,顿生“日本人是这么回事儿”的认识。能将精准的认识置于细节之中,算是一项成就了。
“对每个朋友都怀着爱”,就是王东让我写序的原因。他就是想我和关军的文字出现在他的书上。对于日本,对于中日关系,王东比我专业万倍。我在这儿出现,仅仅是因为在青春年代与他有缘相逢。
当年他常来第十宿舍下围棋,下完就惬意地侮辱我,因为他总会赢。不过总的来说,他是温文尔雅的君子。别人常常对任何事信口开河,他则沉稳多思,那时我就发现,当我们谈到什么时,他总是深思熟虑,随时凝练自己的判断和见解。他苦读不辍,对新锐的知识永远敏感。他是第一个向我介绍博尔赫斯、格雷厄姆·格林和布鲁诺·舒尔茨的人,这在今天都是平常名字了,当年可了不得。至今我还记得《玫瑰色街角的男人》带给我的小小冲击。那会儿你连博尔赫斯和舒尔茨的书都找不到,只能在图书馆的期刊中搜寻零散的翻译篇目。它们藏在各种奇怪的犄角旮旯里,我一篇都找不到,可是王东总能像只猎犬一样找到每一篇。这大概得益于他是一个侦探小说的贪婪读者。没错,他是个广闻博识、兴趣泛滥如洪水的人物。这样的人,当他正值20岁、22岁的年岁,自然充满豪气,志气不凡。那时王东总是说,将来他会获得诺贝尔文学奖,至于我,可以做他的嘉宾,或者做记者给他照相。这话我可不要听,不是因为他把我置于一个次要的位置,而是因为听了豪言不好意思。可是他特别好意思说。
这样一个人,去了日本,他的志向就与他的题材阻隔了。如今他写了这样一本小书,这本小书就占了便宜。它也卖时价是不是?并没有因为作者的见识文笔而多卖两块。等什么时候再见到王东,我要报复他,如果他不为当年视我为扈从而道歉,我就要在北京的某间饭馆里给他举行一个颁奖仪式。你知道,玩笑精神正是岁月的赐予。至此我感慨已多,刹住了,你买了这本书,等不及看正文了。希望王东的这些累积了15年的经验和更久的见识的文字广受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