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说说日本“風俗”业的一个现象。与明治维新差不多同时,日本有些年轻女子赴海外卖身,此一现象一直延续到二战。在清季士人的记述中,当时上海有所谓“东洋茶馆”,其中的“彼邦二八妖姬,高髻盘云,粉妆替雪,亦觉别饶风韵”,恩客只要两块大洋,“则广中大庭,不难销魂真个”,以至于“少年寻芳客趋之若鹜”。而在日本本土,中国留日学生的前辈郁达夫,是在名古屋的一家妓馆里告别了童贞。但是,今天的日本“風俗”店铺时常能看到“不接待外国客人”的标志,有的店铺虽然没写,进去后也会被婉言拒绝。公共浴池拒入外国客,人权组织可以起诉国别歧视。可“風俗”业就可以公开这么做,因为恐怕没有哪个外国人会诉诸法律公然捍卫自己的“买春权”。问过在色情按摩店做店长的日本人,他解释说那并非歧视外国人,主要的原因是安全,既防止双方语言不通引发误会,也便于政府的卫生管理,假如是“日语流畅整洁和善”的外国人,一些店铺并不会拒之门外。这几年日本经济不景气,色情业受到了不小影响,为了赚钱,也有店铺反倒欢迎起外国游客,而且价码翻番利润加倍。
“風俗”店集中的地段就是“風俗”街,即红灯区,日本各大城市都有一条甚至几条这一类街道。最著名的或许是新宿的歌舞伎町,其实近年来因为警方取缔较力,声势略有萎缩。海外寻欢客慕歌舞伎町之名,纷纷来此觅求“日本妹”,可往往遇到的都是乔装打扮的本国同胞。对日本人来说真正闻名的色情店铺集中地,是距离上野不远的吉原,该地是全日本最大的ソープランド中心,150余家占据了全国总数1400家的1/10强。自1958年4月1日起,公开卖淫在日本历史上首次成为法律禁止行为。不过,ソープランド的存在使得这个法律的真实性值得怀疑。伊恩·布鲁玛指出,ソープランド的服务内容是一场“肥皂式性杂技表演”,而且,尤为特别的是,在此过程中,男性顾客“保持着相当的被动状态”。提供性服务的女性如同花道表演一样,在完成她的工作后有礼貌地送别。
吉原的历史悠久,可以上溯到江户时代的“游廓”,距今已近400年。顺便说一句,此间有多家“高档”店铺以接待明星、大款著称,著名女星松岛子出道以前,被传闻说是吉原的“泡姬”,身价为80000日元。
吉原邻近的莺谷,有密集的情人旅馆,是“韩国出张”(按客人指定去旅馆或住处提供性服务)型色情店的大本营。由于韩国和日本之间有三个月的观光免签协定,带动了这一产业的迅速壮大。吉原加上莺谷,应该是日本色情业比重最大的地域了。
我所住的西川口,车站的另一边曾是日本具有全国性知名度的红灯区,三年前因居民反对,警方采取强力措施,一度令大部分店铺关门。市政府和街区负责人士呼吁要把“風俗”街改造成美食街,可不出两年,化整为零的“出张”型色情店卷土重来,势头极猛。食色性也,可看来经过这一轮交手,食还是抵不过色。
被割裂的古典
日本人一方面非常看重古代中国的文明成就,另一方面又贬损敌视当代中国的一切,这种分裂耐人寻味。
东京申奥落败,最伤心的应该是都知事石原慎太郎。普通民众对申奥的兴趣向来不高,但明年即将卸任的石原,把这一战当做了其政治生涯尾声的重头戏,所以失利后愤而出言指责里约热内卢搞猫腻,弄得巴西人甚为光火。去年年初,曾代国内的某体育杂志采访过石原,那也是他首次接受中国大陆媒体的专访。在交谈中,他提到了自己曾受的汉学教育,对唐代诸大诗人李白、杜甫、白居易的喜爱。这倒不是吹牛或客套,他那一代人的古典汉学教养确实还蛮扎实。1998年,《中国可以说不》的几位作者来日,曾和他见过面。石原当时大谈中国古典文学,事后对客人的水平还颇有微词。
采访结束,请他题个字,他写的是“欲曙天”,语出白居易《长恨歌》。白居易在日本的声名极盛,我想“老妪能解”应该是重要因素,日本人直观汉字也能明白八九不离十。
石原对中国古典文化的尊崇和他对现代中国的态度,无疑形成了极其鲜明的对比。大家都知道日本天皇的年号取自中国典籍,明治、大正出自《易经》,昭和、平成取自《尚书》。一方面是如此看重古代中国的文明成就,另一方面又贬损敌视当代中国的一切,这种分裂耐人寻味。最荒诞的是我有一次在涉谷拿了本右翼的反华杂志,名曰《大吼》,封二上写着“‘大吼’出自《水浒传》中‘鲁智深一声大吼’”。拿《水浒传》和鲁智深辱骂中国人如何如何,平添了几许滑稽色彩。
近年来,一些政经界名人对日本年轻一代的汉学素养下滑而忧心忡忡,但实际上,教科书中汉学的内容并不太少。表弟的高中国语教材中有一册《精选古典/汉文编》(明治书院出版,文部省检定),不妨看看其目录。
故事类包括:断肠(《世说新语》)、漱石枕流(《世说新语》)、推敲(《唐诗纪事》)、塞翁失马(《淮南子》)、卧薪尝胆(《十八史略》);诗包括古体、近体两类,有《诗经》的“桃夭”、“硕鼠”两篇,《乐府诗集》的“子夜四时歌”,《文选》的“生年不满百”,王之涣《登鹳鹊楼》,王维《竹里馆》,常建《塞下曲》,李白《早发白帝城》,杜甫《月夜忆舍弟》,崔颢《黄鹤楼》;史传类选了司马迁《史记》的《鸿门之会》;思想类,《论语》选了学问六章、人生五章、政治理想五章,《孟子》选了“忧患安乐”、“牛山之木”、“仁者无敌”三篇;古文则有屈平《渔父辞》、陶潜《五柳先生传》、韩愈《杂说》、柳宗元《捕蛇者说》四篇;寓言类较多,有《公输》(墨子)、《混沌》(庄子)、《不龟手之药》(庄子)、《沤鸟舞不下》(列子)、《唇亡齿寒》(韩非子)、《慈惠亡国》(韩非子)、《且买履》(韩非子)、《不死之药》(战国策)、《以不解解之》(吕氏春秋)。文字之外,尚且附有中国文化史年表、古汉语重要句型表、孔圣等历史名人画像、书法绘画作品和文物等图表资料。老实讲,作为外国教科书,这些安排相当丰富。但是,细心看来,其中有一个特点,即几乎集中于唐代之前,只有《十八史略》是宋人所著,至于宋代以后完全付诸阙如。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体现了日本中国史名家内藤湖南的观点,即中国自宋代就进入了近世,所以古典的概念就局限于唐以前的上古、中古。从某种程度上,它再次印证了日本人把古代中国与当代中国完全割裂开来看待的不当观念。
导致这种观念的原因,是中国历史上蒙元、清的两次异族入主。元军进攻日本挫于台风,很多官兵被俘,日方将南宋新附军之外者尽数屠戮,“唯唐人不杀”,从中可见其“华夷观念”。而清代明对日本人的对华态度之影响,学者葛兆光有《渐行渐远——清代中叶朝鲜、日本与中国的陌生感》一文论述甚详。
后来和一位日本友人聊天,谈到日本人对古典中国与现代中国的分裂看法(石原似乎是比较典型的例子),问他有什么感想。他认为分裂的根源在于日本现代民族国家的建构过程中,必须要树立一个“野蛮落后”的摈弃对象,也就是“恶邻”中国与朝鲜,这实质上是极度缺乏自信甚至过于自卑造成的扭曲。不论如何,日本人的这个观念倘若不知修正的话,绝对是极大的不智。
此外,古典汉学的熟悉程度,也在日本的老年人和青年人中形成了一种断裂。2006年,三位六七十岁的老企业家,丰田汽车的丰田名誉会长,JR东海的葛西社长和中部电力的太田会长联合投资建造了一座“理想的学校”,要为日本培养“有教养的人才”。他们的共同特点之一是深厚的汉学素养。葛西自称曾熟读《论语》至今不忘;太田能写汉诗;丰田虽是工学博士,但喜爱中国古典文化。有趣的是,这座名为海阳学园的中学只招收男生,因为“担负日本未来责任的是男人”,招来女权社会团体的一片声讨。
国技相扑
力士相搏摔跤本来正常,但把人刻意增肥到严重不正常的地步,怎么看都是变态。
虽然近年来陆续发生了力士吸毒、体罚致死的重大丑闻,相扑仍是日本的“国技”。从电器街秋叶原乘电车向东数分钟,就到了相扑的圣地两国国技馆。十余年前的相扑比赛时必定是座无虚席,特别是贵乃花、若乃花两兄弟最威风的20世纪90年代,常常观者如堵,一票难求。只是如今外国籍力士越来越多,特别是蒙古人独领风骚,令不少志在“维护传统”的日本人感到不快。随着本土相扑选手的声势下滑,赛事的上座率亦不如以前。而外国人练相扑的动机,金钱是最大诱惑,只要进入幕内级别,每年至少就有1500万日元以上的收入。
我很尊敬的“知日”前辈李长声老师曾毫不讳言他对相扑的不佳观感,认为它是日本文化中落后粗俗内容的表现,我亦深有同感。相扑的外国粉丝中来头最大者,莫过于法国前总统希拉克,但我总觉得他喜爱观看的动机很阴暗。事实上,目睹两个全身赘肉几近下垂的躯体互相推搡,视觉上很难有任何愉悦可言。
提到相扑,就都往中国古代的角力拉关系,甚至扯上《水浒传》的浪子燕青、蒋门神,等等。力士相搏摔跤本来正常,但把人刻意增肥到严重不正常的地步,怎么看都是变态。其实,相扑选手此前并没有这么胖。明治时代的力士们平均身高1.70米,体重约100公斤,因为社会地位较高待遇不错,平均寿命为56岁,比当时日本男性的平均寿命43岁高出一大截。然而,当代力士的体重出现了和日本经济比翼齐飞般的增长,平均身高1.84米的情况下体重159公斤。把入门时挺多也就八九十公斤的小伙子,吹气似的体重翻番,这个增肥技巧无他,除了吃就是睡。一位曾打入日本相扑界的中国选手说,他们只有中午和晚上两顿饭,必定有一顿是力士火锅,食品主要是鱼类、肉类、蔬菜和豆制品,主食是米饭,有时也吃面条或饺子。但身高1.80米的他的体重最多时也只有135公斤,在相扑界算是轻量级,退役后降低到115公斤。日本裔选手中,武双山身高1.84米,体重178公斤,真是好一座移动肉山。而美国夏威夷出身的曙太郎是首位外国人“横纲”,身高2.04米,体重达220公斤!
过度肥胖必然带来恶果。据统计,1980年至2002年间去世的100名相扑高级选手,平均寿命是63.6岁,比同期日本男性的平均寿命78岁低了一大截。罪魁祸首,自然是畸形的增肥。一时风头无两的横纲贵乃花体重曾达159公斤,始终为内脏疾病所苦。但新一代的王者蒙古人朝青龙身高1.84米,体重124公斤,他的成功或许能在一定程度上扭转这种愈来愈肥的风气?我不知道。
那位中国前选手对我说,相扑的竞技体育成分可能比它的文化意义要小,它作为日本的传统国粹,可能和中国的京剧差不多。我以为在相扑这个现象上,体现出的是日本人非理性的固执一面。不管是不是糟粕,只要我们自认为是国粹就足够了。
相扑如果不算体育,那么会有什么实战价值吗?
那位巨无霸曙太郎曾改写了日本相扑的历史,不知道发了什么神经,决定去参加自由搏击。在记者采访中,他说以前在相扑界留下的毛病是不和人厮拼就全身难受,这绝对是为自己找台阶。两场搏击赛事,都没有任何悬念可言。第一场,曙和美国黑人拳手萨布交锋,仅仅进行了几十秒,一味挨打毫无还手之力的他就被对方重拳击倒。第二场,曙的对手换成日本拳手武藏,尽管他比武藏的身高高出19厘米,重量更是对方(99.9公斤)的两倍还多,依旧是惨败。
由于东京的治安恶化,一些现役相扑选手为了“回报社会”,自发地组织了“保安队”,在训练场附近的街道巡逻。看上去,这些身穿和服、脚踩拖鞋的家伙个个都是庞然大物,俨然不负力士之称,但真的较量起来,还真就很可能斗不过一个普通男子。别的不说,只要你快跑出五十米,让他们放马来追,自然就会纷纷瘫软在地。
朝青龙的走红,为蒙古在日本人心目中的国家形象增分不少,但从人道角度讲,这行业真不值得推荐。不中看、也不中用的相扑,且就让日本人继续“国粹”吧。
需要补充的是,相扑历史上首位中国选手为20世纪70年代的清乃华,但他是生长于日本的福建籍华侨子弟。从中国赴日的首位选手是前上海柔道运动员王瑜(已经退役),此后北京柔道运动员吕超(艺名仲之国)和内蒙古的恩库特福欣(艺名苍国来),后者成绩最突出,25岁的他在2009年底成功打入幕内,成为清乃华以来的第二位中国籍入幕力士。苍国来身高186公分,体重约125公斤,也属于轻量级选手,依靠摔跤技巧取胜。我曾陪他参加过大使馆的春节招待会,是一位非常淳朴的小伙子。以摔跤或柔道技术为基础,看似不纯,我却以为才是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