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头顿饭时,爷爷就直接进了有锅有灶的偏窑里,脱鞋上炕,盘腿靠墙坐了下来。爹说不行,说按规矩你老人家该坐在主窑的炕上,由家里的给你把饭端过去才对。爷爷说我和你妈在灶火边吃了一辈子,惯了,热热火火的,我们穷人家没那么多排场。于是爹就端来一张四方的木盘子,掸掉上面的灰,摆在爷爷的面前。由于是第一顿饭,妈大方了一回。做的是纯玉米面的散饭,就像现在用的浆糊。爷爷边吃边说太浪费了,说加上些苜蓿菜,就能吃好几顿。爷爷吃得很香,山羊胡子一撅一撅的,吃完了就伸舌头舔碗,舔了一遍又一遍的。我也学他的样子去舔,就像爹犁地似的一绺子一绺子地舔,弄得满脸都是面糊糊。爷爷说我舌头短,拿这么好的饭尽洗脸了,说着就伸出又粗又硬的指头,硬是把我额头上的面糊糊用手抠着塞进了我的小嘴里。
后来吃饭,我都是钻在爷爷的怀里,饭没出锅,爷爷就“狗蛋狗蛋”地亲热地唤我,还用他又粗又硬的手,在我头上摸来摸去的。我也学了本事,能给爷爷的长杆烟锅装上一锅旱烟,在灶火里“吧嗒吧嗒”地吃着,再递到爷爷的手上,还能把烟锅嘴子塞到爷爷的嘴里。自从爷爷来吃饭后,妈的手好像也巧多了,做出的饭不多不少,刚够一家人吃。后来我发现秘密在爷爷这里,吃饭时他眼睛总盯在锅里,一旦里边饭不多,他就说自己吃饱了,还说饱得再添一点肚子里也搁不下。
爷爷你的肚子咋一顿深一顿浅的?我问。
爷爷我活了一辈子,就知道个肚子的深浅。爷爷笑着瞅瞅爹后,又伸手摸我的脑袋。
晚上我和爷爷睡在一起,铺上驴皮褥子,再冷的炕都觉得热乎乎的。我脱了衣服,爷爷就伸手挠我的痒痒,挠得我“咯咯咯”地笑个不停。爷爷也喜欢脱光衣服睡觉,煤油灯照在爷爷的光身子上,到处都是坑坑洼洼的,就像从家门口看到的那些山沟河谷。我也乘机去挠爷爷,可就是挠不到一点痒痒肉,爷爷说老了,没有了。
老了为啥没有痒痒肉?
就像树老了一样,一层老皮把痒痒肉给盖住了。
爷爷的皮肤很粗,上面爬满了像小米一样的疙瘩。爷爷说他长的是鸡皮,长鸡皮的人命苦。爷爷又在油灯下连摸带看我的皮肤,说我长的是蛇皮,说长蛇皮的人命好。
命好的人能做啥?
能吃上羊肉泡馍。
那羊肉泡馍有多好吃?
爷爷年轻的时候吃过,比白面馒头香得多。
爷爷一说白面馒头,我的嘴里一下子就流满了口水。
半夜里,身边突然出现一声接一声的呻吟声,我忘了爷爷睡在边上,吓得扯过被子就蒙在了头上。不知什么时候,又听到“叮叮咚咚”的声音,我悄悄掀开被角,看到地上有一团火,红红的,一明一暗的,吓得我又蒙上了被子。后来天亮了,我才明白是爷爷在地上生火煎罐罐茶。
我说爷爷你晚上为啥哼哼?
爷爷说那不是哼哼,是在唱曲曲儿。
唱的啥曲曲儿?
是去黄泉路上的曲曲儿。
爷爷说完又在乐呵呵地笑。
后来我说给妈听,妈说是人老了,身上疼,听着了要推一把,不然让门外的野鬼听着了就叫上走了。妈的话让我浑身一阵哆嗦。
爷爷用草生火煎茶,烟熏火燎、鼻涕眼泪的。煎出的茶苦得跟药一样,从陶罐里倒出来,只有一口多点儿。爷爷让我尝了一口,我实在咽不下去就吐了出来。后来知道爷爷的茶叶是用榆树叶子顶替的。
爹和妈一天起早贪黑的上工劳动挣工分。爷爷喝完了茶就下沟挑水,两条罗圈腿在悬崖边的小路上进一步退两步的。爷爷挑完了水,就拉我靠墙跟晒太阳了。爷爷让我坐着不要动。爷爷说三月里日头低,穷汉顺墙立,不走不动省粮食。我说我要动,饿了我喝凉水,爷爷说凉水喝多了刮油。于是我就蹲在爷爷的怀里,盼日头出山,盼日头到头顶,再盼日头落山。麻雀叽里喳啦地吵架,乌鸦总相互摆弄是非,喜鹊最勤快,不停地垒窝。喜鹊爹和喜鹊妈忙着到处去衔树枝,小喜鹊看见他们回来,总要撒娇地拍打几下翅膀,还要叫上两声。狗日的日头走得太慢了,慢得像地里的麦苗生长一样。
爷爷吃轮饭是按月轮的,单就这一点爹就很想不通,出门进门的老拉个脸,还把镰刀锄头甩得乒乓响。后来从爹妈私下的争吵中,我听出了一些道道。爷爷从解放前就赶驴驮炭卖炭,当了一辈子脚户。爷爷是独子,却没有当过掌柜的,太爷一死,柜上的钥匙就直接拿到了大伯的手上,那个时候,爹还是个放羊娃子。后来分家,爹除了一只破窑外,折筷子烂碗没得上一样。为什么吃饭时却分得这么公道呢?爹想不通。妈也开始喊冤了,说自己是个讨饭的丫头,一只馒头哄进门的,没花彩礼不说,也没得上大婶二婶那样的、由爷爷给的几尺红布。
当爹妈争吵这些的时候,我怕爷爷听见,心就吊在了嗓子眼儿上,可爷爷的脸却平静得很,没有一丝的反应。
一次我试探着问,爷爷你听见爹妈说什么来没有?
没听着,爷爷老了,耳背得很。爷爷说这话的时候,还是乐呵呵的。
农历也有大月小月之分,可轮了几圈,爹轮到的大月最多,这让他更想不通。到了过年,又轮到爹一个大月。初一的早晨,天下起了不小的雪,爷爷前一天在大伯家吃的饭,这年腊月又正好是个小月,所以爹断定爷爷今天不会冒雪翻一座山来吃饭了。大伯家条件好,肯定会留爹吃顿年饭的,就算吃上一天也不吃亏,已经轮了我几个大月了。爹不厌其烦地给妈唠叨。就在前一天,生产队里死了一只羊,爹分来了一块羊肉,一大早就喊着让妈炖在了锅里。肉快炖熟时,爷爷进门了。爹妈一下子不说话了,爷爷却没有发现这一点,进门后还是脱鞋上炕,盘腿坐了下来,又伸手把我拉到怀里。那羊肉的味道实在太香、太诱人了。锅下面烧的是劈柴,妈不拉风箱了,火却还是着得噼里啪啦的,锅里热气高高地往窑顶上冒。眼看着锅快烧干了,爹就是不吭声,妈也不敢说话,我知道这里面的道道,心里着实急了。
我说爷爷你快走啊,我们要开锅吃羊肉了。
爷爷先是一愣,紧接着难堪的表情就布满了他脸上的沟沟壑壑。爷爷犹豫了一下后,下炕趿拉着鞋出门了。
大约爷爷走到了院子中间,爹开口了。爹扯着嗓门说,你没给我分下家当,吃我的啥呢。
爹说这话的时候,眼角滚下几滴泪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