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936年的初冬时节,西行的红军像一群疲惫的大雁,排着长长的蛇阵,行进于千里河西走廊的巴丹吉林沙漠边缘。
凤子就是这支队伍中的一员,是文艺宣传队里的一名女兵。天格外的蓝,戈壁上格外的宁静,士兵们一脸的倦意,腿脚如灌了铅一样沉重。凤子趁这难得的鏖战间隙,骑上刚刚驯服的一匹从马家军中缴获的红鬃烈马,往返于蛇阵的一侧,表演自己拿手的马术。她在姐妹们的锣鼓助威和士兵的喝彩声中,时而倒立马背,时而从马腹下跃过,身后的尘土如长龙般升腾起来。
就在这个时候,西北方向有尘雾悄悄升起,把天地抹成了一片黄色。尘雾越来越近,逐渐变黑,后来就像一张巨大的黑幕呼啸着压了过来。凤子在片刻之间人仰马翻,之后残存在她记忆中的是锣鼓叮叮当当的滚动和姐妹们的相互呼叫。不知过了多少时间,当她的神志清醒过来之后,看到自己躺在了茫茫的沙海里。八角帽和水壶鞋子没有了去向,大盒子手枪也没有踪影。于是她很理智地意识到自己又一次陷入了绝境之中。
凤子从小就孤立无援,当她自己的眼睛第一次能略微看清这个世界时,发现自己竟然是马戏班里一名买来的、连姓氏都不知道的、将要学艺卖艺的小孩子。
“我爸爸妈妈是啥样?”
“嗯,就跟他们一样.吃百家饭穿百家衣。”老板指着一群乞丐说。
“那我什么时候能见到他们?”
“好好学艺,长大了走乡串镇的说不定能碰上。”
从此以后,她就老盯着那些乞讨的叫花子们发呆,口袋里积攒的几个铜钱都递到了他们的手里。后来凤子长大成了色艺双全的马戏名角,骑马射箭,走钢丝爬高杆,无所不能。可她即使表演最惊险的动作,只要眼睛的余光中发现有叫花子出现,都会抑制不住要瞄上几眼,期望他们中的谁能认出自己来。
后来,出落得如鲜花一样美丽的凤子被一位国民党团长的一双色眼盯上了,为此凤子感到非常的恐惧。一天晚上风子半夜出门小解后刚从茅房里摸出来,一个黑影突然扑了过来,凤子一时身陷绝境,恐惧达到了极点。黑影是那位狗熊一样粗壮的白军团长,秃顶的脑袋发亮发光,一步步把凤子逼向墙角。当他罪恶的双手伸向她的身体时,她的两只柔弱的手掌本能地推了出去。就这轻轻的一推,竟然使狗熊团长的臃肿身躯踉踉跄跄地栽人了身后的屎尿池里,扑腾了几下后就沉了底。那个时候她的感觉是轻松极了,恐惧竟然一扫而光。姐妹们知道后偷偷牵出一匹马让她骑上,趁着夜色冲出了牢笼,投了苏区红军。
一想到这里,凤子的身上就有一股力量开始生成,她要再一次地战胜恐惧,走出沙海。
天很蓝,沙海一浪一浪的看不到尽头,太阳光芒四射,就是给不了一丝温暖。凤子顶着一头沙子,咬着牙齿往前爬行,无奈骨肉酸痛,口干舌燥,衣袖裤管犹如沙袋,简直就像沙海里一只受伤的蜥蜴。
过了一会儿,天边有几个黑点出现,越来越近,越近越大,盘旋着朝凤子方向飞来,原来是几只挥动着双翅的雄鹰。鹰们老远就排着队俯冲了下来,来势之凶犹如白军团长们排着队扑来。第一只鹰扑到地面时,凤子的心冲到了嗓子眼,可鹰却拉起双翅扶摇直上;第二只鹰接着扑了下来,一样的又腾空而起。鹰们一次次地俯冲又一次次扑空,把凤子的神经都快摧毁了。她发疯似地往前爬着,身后留下一条长长的沙壕,当一只最凶狠、最有力的鹰爪就要非常准确地击向凤子的后背时,她用尽几乎是全部的力量做了最后一次爬扑。
她很不幸,她扑入了一条神秘的峡谷。
星星峡,一条十多公里长的弯弯曲曲的峡谷,像一条僵死的长蛇,趴在巴丹吉林沙漠的南部边缘,因为历经千年而不能被沙海吞没,而与敦煌的月牙泉一起成为古今自然奇观。星星峡又因为沙海的阻隔和沙漠边沿的移动而飘忽不定和似有似无,所以更显神秘。流传在民间的说法是那里酒肉成灾,能通阴曹地府,是逃犯们的天堂。其实峡谷形成缘于一股碗口粗细的长流不断的地下水,水流冲刷出了峡谷,又能冲走落入峡谷的沙子。峡谷的入口处是沙漠的边沿,又是内蒙古高原的余脉,山谷纵横交错,从峡谷里流出的河水在那里形成了几个大小不一的湖泊。湖泊周围有草地森林,有狼群栖居,那些为水草而来的弱小动物们是狼们的美餐。
说星星峡谷是鹰的天堂倒很贴切,悬崖上到处是鹰穴,每天都有鹰群来来往往。罪犯们从什么时候开始逃生其中,没有人知道,但女红军凤子失身跌入峡谷后发现,那里当时是被一名叫尤喜贵的逃犯所把持。
尤喜贵二十出头,是青海循化县人。尤喜贵的父亲在马步芳的部队里充军,母亲在马府中当下奶婆子,他自己跟着爷爷给马家喂养狼狗。小时候尤喜贵老盯着马家的豪宅问爷爷:“这个世界上谁最怕谁?”
爷爷说:“这个世界上没钱的怕有钱的,有钱的怕有权的,有权的怕有枪的,有枪的怕有队伍的。马家有枪有队伍,谁都怕他。”
于是尤喜贵就暗暗下决心,有朝一日他也要拿枪,也要拉杆子建队伍。
尤喜贵从小就没有吃上过自己母亲的奶,十多岁后身体又瘦又小,爷爷说这是奶吃少了的原因。“奶奶的,你们吃我家的奶,我也要吃你们家的奶。”尤喜贵就打跑那些小狗崽子去吃母狗的奶。母狗护子心切,翻脸去咬他,尤喜贵就用刀子逼母狗就范,这样为吃上一口狗奶,常常要付出血的代价。大约是一直吃狗奶的缘故,尤喜贵的身体后来长得异常的结实,身架子虽然不大,可腱子肉块爬满了全身。他还在与母狗的搏斗中练就了徒手杀狗的绝技。人说狗命长,千刀万剐都杀不死,可再凶的母狗只要尤喜贵的双手卡了脖子,折腾不了几下,就会断气毙命。也可能是长期蹲在狗圈里很少出门交往的原因,尤喜贵老显得沉默寡言的,见人难有个笑脸,遇事就要动拳头。他母亲为此很伤心,见人就说这苦命的孩子是狗奶吃多了,落了一身的狗脾气。
一天传来母亲被马家诬陷被逼上吊的事情,尤喜贵既伤心又怨恨。他怨恨母亲听不进去他的话,他早说过往奶水里放点毒药毒死几个算了,母亲就是不听,结果自己丢了命,还连带当大兵的父亲被马家活活用皮鞭抽死。几天后的半夜,尤喜贵翻墙入了马宅,伸出自己有力的双手把马步芳的一个姨娘掐死在了床上。出来后他后悔没看清人,心又一时太软,他原本是打算掐死马步芳,操了他的全家老小的。
回到狗圈后他对爷爷说:“我要走了,去星星峡了,你自己养老吧。”
爷爷一听就大哭起来了,哭着说:“你万万不能去那里,那里没有女人。你去了星星峡,我们尤家就断子绝孙了。”
“不会,我去星星峡落草,一定能找到个女人,给你生个胖小子。”
后来尤喜贵就趁黑夜逃到了河州,拉了一杆子造反失败的农民,直奔星星峡而去。尤喜贵一伙百把十人逃到星星峡口的时间.是深冬的一个午后,冰冻三尺,沙尘弥漫,没有动物们前来觅食,狼们饿得开始相互为食。尤喜贵听爷爷讲过,狼是铜头铁背麻秆腰,就让大伙儿每人备好一根结实的木棒提在手里,一进林子就开始拼命。按照尤喜贵的指点,狼一冲过来人就闪向一边,然后冲狼拦腰一棒,狼就会瘫倒在地上。尤喜贵一路恶战冲在前边,身后有一半人没有跟上来,夜幕时分终于入了星星峡谷。
那些落在后边的人不是被狼咬死,就是被逼爬上了树。狼们于是执着坚硬的脑袋冲树撞去,有的脑颅迸裂,脑浆涂地,惨叫之声震天撼地。午夜时分饿狼们饱餐之后,峡谷才归于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