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金铃气得浑身发抖,骂道:“是你这个没有家教的臭小子!你还是我喂了几个月的奶水才养大的呢,翅膀一硬,就忘恩负义啦!”
成湘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唇边仍然挂着与这个场景全不相符、漫不经心的笑意:“萧姨娘,您的哺育之恩在下从未忘过,正如吴怡瑾她永远认你是正式的师娘一般,这一点您完全毋庸置疑的!”
萧金铃冷哼了声,一时发作不出。——她是曾经在成湘幼时行过哺育之责没错,但她所做的也不过是喂活他而已,对待这个“儿子”的态度可说奇坏无比。剑神正是由于发现了这一点,才宁可把儿子远远地送入深山。——基于此,她对长大了的成湘难免有些怯意。
成湘一手把吴怡瑾拉了起来,正要扬长而去,萧金铃厉声喝道:“慢着!——怎么说我也是他妻子,有权知道他身后的去向!”
成湘驻足,脸上突然现出一种迟疑的神色,望望吴怡瑾:“我想,也许把骨灰撒入大海就可以。”
“什么?!”萧金铃气极败坏地惊叫起来,“把他的骨灰撒进大海?他是、他是要——”
成湘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身子微微颤抖的少女,语声柔和:“他遗言同我母亲合葬,其实没有这回事。我母亲垂危之时,不愿意让他看见自己死亡的痛苦,她是自行跳入大海的。所以,没有尸身,没有骨灰,更没有坟墓。我想,他那个时候之所以会那样跟你讲,是因为他想你有勇气面对未来,他给你一件事做,你就还有信念和希望。如今不得不告诉你,但我希望你足够勇敢,对我父亲来说,在蓝天之上,在碧波之中,在黄土之下,意义都是一样的!”
吴怡瑾怔了半晌,眼泪缓缓落下:
“在蓝天之上,在碧波之中,在黄土之下……我明白了,是因为我太糊涂……他才不得不出此下策,让我有件事情可做。我让师父操心,几乎连他丧后,也还是让他操心。”
成湘道:“你想通了就好,他一定会满意了。”
“在蓝天之上,在碧波之中,在黄土之下!”萧金铃难堪地呆立了一会,发狂似的冲上来,“好啊,他要自由是不是?他要跟那个狐媚子在一起是不是?他宁可死了也不需要见到我是不是!我也不稀罕!我才不稀罕那死鬼的一把灰!他要自由,自由,我给他自由!”
成湘完全不曾防备,眼见萧金铃猛扑上来,抽剑狂劈乱斩,他退之不及。蓦然,一声脆响,成湘怀里抱着的那个坛子,霎时粉碎开裂。飞灰从坛子里滚滚扑了出来,弥漫了整个灰色的天空。萧金铃瞬间脸如土色。
“啊!”
成湘听她说到“狐媚子”的时候,已经掩饰不住怒火,骨灰坛碎裂,脸色更是变得难看至极。
但他这时顾不上和这个女人计较。
吴怡瑾不顾一切地挣脱开来,伸手到空中,拼命地试图挽留,哭着说:“不要!不要这样!”扑着那些飞扬的灰,然而禁不住那些粉尘在风中,在林间,在她的指缝中悄悄滑走。她哭着,万般情急,丝毫没有了以往的冷静淡漠。
成湘看着她的表情,忽然由衷地难受。父亲因为他长得酷似母亲的缘故,从他有记忆起,就是有意地避开这个亲生儿子。因此对他而言,父亲只是一个记号,除了天生的那份血缘关系以外,其实并没有深刻的感念。然而世事是如此奇妙,父亲撇下了长相酷似母亲的亲生儿子不闻不问,却领养了另一个长相酷似母亲的女孩子,与之相依为命,互为依存。而现在,这个女孩子代替了他对于父亲的所有浓烈的真挚的情感。
“别这样……”他试图安慰,“我觉得这样也好。反正他是希望自己自由自在,我想在这里,和在大海,真的是一样的。”
吴怡瑾站住,道:“我知道。请你离开一会。”
萧金铃早已逃去。成湘看看她的脸色,伤心里面透出一股子决绝和执拗,知道这个时候决计没法相劝,只得叹了口气,尽管不放心,还是慢慢地走开了。
骨灰纷纷扬扬地洒下,无休无止,难解难分。她流着眼泪跪下地来,捧起一掬,随风而逝,又捧起一掬,不知是尘还是灰。
虽然已经分辨不出哪些是灰哪些是尘,哪些随风飘逝,她仍然固执地把外衣脱了下来,平摊在地上,一捧捧地掬起所有掺杂在泥土中的粉尘。
专注地做着这件事情,她的眼睛不再哭泣。衣上堆满尘土,在那灰黑的泥土里,是一种微微发亮的明灰色。即使是沉黯的颜色,也仍然能带给她明亮和温暖的感觉,仿佛是师父的微笑,他的关爱和他的抚摸。
用衣裳裹起师父的骨灰,慢慢走到那个大湖边,抖落衣裳,尘土随波而去。流出山外是流泉,流泉汇入小溪,小溪汇入大河,大河汇入大海。师父总归会回到万顷碧波之中,总归会在那里同他生死系之的人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