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没文化,却是我的第一个老师。她说话干净利落,形象生动,从不拖泥带水,而且有时很有文采。我小时候她常抱我去戏园子看梆子戏,戏剧人物就进入她的语言。她说某人脸红,就说“脸红得跟关公似的”;形容某人爱哭,就说“哭得像刘备似的”。我稍大一点,天凉了不肯加衣,她说:“穿上,寸草遮文风。”那时对这话还不太理解,却牢牢记住了,后来越想越觉得意味深长。我1948年离家,1962年才第一次回去探家,相隔14年之久,进门刚喊了一声娘,就听到母亲慢悠悠地说:“呀,这不吃奶还记得娘吗?”一句话说得我羞愧难当。我想起小时候母亲常教的儿歌“小麻喳,尾巴长,娶了媳妇忘了娘”,我真的忘了娘了吗?说良心话我没忘,可是为什么过了14年之久才回来看娘?哎,真是一言难尽!母亲见我难堪,就换了口气说:“请一个瞎子算了一卦,知道你这几天回来,这不,买了块猪肉在墙上挂着。”我一看房墙上果然挂着一块大猪肉。那时广州猪肉14元一斤,家乡也卖到7块钱,家里买这块肉真不容易。
父亲抗战前是国民党县政府的小职员,算盘打得极好,小时候常见他晚上熄了灯还练算盘。后来读了“大珠小珠落玉盘”这样的诗句,便觉得也可用来形容父亲的算盘声。县城沦陷后,国民党的县政府在乡下游击,父亲的算盘仍然用得着。外祖父家是地主,有八九十亩地,父亲出钱赎回外祖父当出去的20亩地,算在我家名下出租。土改时,父亲成分本来划为小土地出租,复查时发现地主户数不够,便把父亲“升格”为地主。这一来我便背上了“地主家庭出身”的包袱。1950年我调到广州,不久便发现肺结核,大量吐血,最怕的就是叫我“回家养病”,好在没叫我回去,养了几年病也好了。反“右”时我因为“不积极”,被延长党员预备期一年,接着又是下放劳动,大跃进,生怕“改造”不好,哪里还敢回家探亲,于是一拖就是14年不曾回家。到了1962年,吃饭成了问题,政治气氛不那么紧张了,这才利用一次北上出差的机会,请假顺道回家探亲。面对母亲的责备,只有哑口无言。
没想到,第一次回家之后,刚能吃饱肚子,又碰上了“四清”、“文革”、“阶级斗争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直到1976年,才利用出差的机会第二次回家,中间又隔了14年。这时父亲已经病逝,母亲跟同父异母哥哥生活,一见面又是一句:“哟!掐得真准,不到14年就不回来!”望着70多岁日见衰老的母亲,我又一次无话可说,只有暗下决心:以后一定要勤来看望老人家。
母亲心胸开阔,遇事想得开。1948年春天,我为了上中学去投奔远在河南新乡的大舅,她心里舍不得却不表现出来,只是挑了个“好日子”——惊蛰,说是“二月二,龙抬头”,很平静地打发我上路。当时一位表姐说:“俺姑心真狠,他才16岁就放心让他自己出远门!”我长期不在家,母亲和并非亲生的哥哥相处得很好,帮哥哥带大了几个孩子,又带过几个孙子、曾孙。她一生勤劳,纺纱、织布、剪裁、缝纫无所不能,针线活在同辈中是拔尖的,每到秋冬之交,散处四乡的晚辈亲戚便纷纷用拖拉机或地板车接她去做针线活。80岁以后,走路要拄个拐杖。一次我回家,她边揉面边说:“自从嫁到你们李家就做饭,如今腰也直不起来了还做饭。”牢骚中含有几分得意。
母亲一生,最重大的事件就是亲自送走了两个弟弟:一个共产党员,一个国民党员,总算为国共两党做了一点事情。1993年,90岁的母亲病逝。我因心脏病不能回乡奔丧,用电报发回去一副挽联:
九十年含辛茹苦慈恩荫后代
三千里忧国思家哀子哭高堂
别墅、小车之类的东西都是人生中过眼烟云,没有温度没有形状,没有刻骨铭心的牵念,而女儿才是父亲一生中最引以为傲的作品,她是父亲心跳中最有弹力的一跳,是父亲血液中最温暖的一滴。因为,儿女是父亲最自豪的别墅。
儿女是父亲最自豪的别墅/陈志宏
美女编辑阿红,不知用她婉转悦耳的嗓音打动了多少作者。但有一次,她想邀请着名作家二月河先生为杂志写一篇随笔,却结结实实地碰了几次钉子。
头一回打电话,她以热心读者的身份在电话里大肆恭维二月河的大作《康熙大帝》写得多么气势磅礴,《雍正王朝》更是多么闻名遐迩。并且告知由他的书改编成的电视剧不光是她爸妈还有她小弟更是喜欢得不得了,简直是妇孺皆知。一番话后才抛出自己的真实目的,二月河不吃这一套,婉拒了。
再次挂通电话,阿红以老乡的身份出现,并抬出了二月河的一位老朋友做游说资本。她想,二月河老师至少该给他的老朋友一点儿面子吧!然而,二月河仍对她解释说:“太忙,实在是对不起!”
阿红不甘心就此失败,四处搜集情报,最后,想出一个妙招。她用特快专递给二月河正在上高中的女儿寄去了两本样刊,并请小姑娘在父亲面前说几句话。小姑娘翻了翻杂志,十分着迷,就听了阿红姐的话,回去后对父亲说:“胖子,这杂志我喜欢,下期我要看到你的文章在上面。”
三天后,阿红就收到了二月河先生的随笔。
一次和阿红喝茶,她跟我讲了这个约稿的故事,问我:“你们男人是不是都想拥有别墅、小车?”我说:“谁不想,天天奔忙,苦苦追求,还不都是奔那些去的吗?”
阿红说,你错了,做了父亲,比别墅、小车更吸引你。女儿才是父亲最自豪的别墅,二月河是这样,普天下的父亲都是这样。别墅、小车之类的东西都是人生中过眼烟云,没有温度没有形状,没有刻骨铭心的牵念,而女儿才是父亲一生中最引以为傲的作品,她是父亲心跳中最有弹力的一跳,是父亲血液中最温暖的一滴。因为,儿女是父亲最自豪的别墅。
父亲的教鞭不仅抵御着“下海捞金”的大潮,支撑着他站在三尺讲台前,演绎着平凡而又壮丽的教师人生,毫无怨言,默默奉献,而且承担着一个丈夫、一个父亲的家庭重任。
父亲的教鞭/郑春芳
走过了人生19年的路程,一路上觉得有点坎坎坷坷,也算是“风雨兼程”吧。似乎该怪之于父亲的那根不同寻常的教鞭。
“教鞭,是老师教学生识字时用来指示的工具,也是老师用来惩罚不听话学生的棒棒。可爸爸的教鞭为什么老跟我们作对呢?”童年时,我常向姐姐寻求答案。
姐姐总是耷拉着脑袋,一声不吭。难怪嘛,她不也是个“手无寸铁”的受压迫者?
“叫你考试认真,还看错了题……”一道道血痕刻进了手掌心。我又是哭又是叫。隔壁的小胖子听见响声把头伸进来,朝我扮鬼脸。当时那个气啊,我恨不得冲出去打他个仰面朝天。
“把这该死的教鞭扔掉!”有一天,我在姐姐耳旁把这绝密计划告诉给姐姐。
说干就干,星期天趁父亲下地时,我在门口放哨,姐姐溜进了他的房间……
在惶恐不安中度过了两日。还好,父亲没提起教鞭的事,只是一根同样的教鞭又落到了我手掌心。因为我考试时看错了题目;因为我读书时老打瞌睡;因为我撒谎。曾几何时,幼稚的我萌发了一个奇怪的念头,要是他不是我父亲,该多好啊。
父亲的教鞭陪伴我走过小学、中学。一次,我在一本发黄的《小学生作文》上读到一篇《老师的教鞭》,这是父亲的学生写的:“郑老师有一根神奇的教鞭,它指引着我们进入科学的迷宫。但他的教鞭从不打我们,偶尔一两次发怒,教鞭总落到我们手边的桌子上……”
渐渐地,我的眼睛里蓄满了泪水。
前年8月,当姐姐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时,父亲刚从地里回来。黝黑的脸上满是泥浆与汗水,气喘吁吁的。他双手往衣襟上擦了又擦,颤抖着手接过录取通知书。父亲如释重负地笑了。是啊,女儿是争气的,她终于被“打”进了大学。
姐姐临走的前一天,父亲抚摸着教鞭,坐在那里紧皱双眉,浑浊的眼睛微闭着。许久,他开口了:“芳,这教鞭拿去吧,以后实习时用得着它。但切记,这鞭子是不准打人的,可我……”父亲用衣襟一遍一遍地擦着教鞭,尔后小心地放进姐姐的行李袋。这时,我分明看见了父亲的嘴唇在颤抖。
姐姐走的时候,父亲没有去送,他反复叮嘱姐姐注意身体,努力学好专业知识……姐姐走了,带着父亲的教鞭,带着父亲大山般沉重的寄托走了。莹莹泪光中,我不由想起一句古话:“可怜天下父母心!”
半个月后,姐姐来了一封信。信中说:“小妹,说真的,也许爸爸教育子女的方法有点不对头,但他有他的教育原则‘不打不成器’。可他的教鞭要承担着事业和家庭两副担子,确实不容易,但他没有半点怨言,我们做子女的应该体谅他……”
一封信解开了我心中的疙瘩。想想也是,父亲的教鞭不仅抵御着“下海捞金”的大潮,支撑着他站在三尺讲台前,演绎着平凡而又壮丽的教师人生,毫无怨言,默默奉献,而且承担着一个丈夫、一个父亲的家庭重任。同时,他的教鞭也打出了我们姐妹俩诚实勤奋和坚韧的性格,克服困难的信心和意志。
泪眼中,我仿佛又看见父亲花白的头发,瘦削的脸庞,熟悉的教鞭……
刹那间,我洞悉了我的自私。每天,我都在关于巧巧的记忆中跋涉,忽略了身边的每一个人。
妈妈的鞋子不见了/艾歆
元月,我去桂林,在教育街花鸟市场三号门面前,初见虎皮。
精美的木质雕花鸟笼里,虎皮一身翠绿,孤独地立在栖枝上面朗诵一支童谣。我的双脚于是像灌了铅似的,再也挪不动半步,目光久久地纠结在那翠绿的流线型的小身体上面。
精明的店主一眼便看穿了我的迟钝,开始漫天要价。
我像个傻子一样任他掏空了身上所有的钱,然后不得不步行一个多小时走回下榻的酒店。一路上,我并不寂寞,因为虎皮是个热闹的家伙,它不时地朗诵起我熟悉的那支童谣。
我的心里有酸酸的物体在澎湃,仿佛看到巧巧踮着小脚唱着童谣朝我走来:“天亮了,鸡叫了,妈妈的鞋子不见了,东找找,西找找,找不到,就算了。”
巧巧是三岁四个月零八天的时候在庙会上走失的。
本来我紧紧地攥着巧巧的小手,可是后来遇到一个卖冰糖葫芦的小贩,在我伸手掏零钱的空当,巧巧淹没在汹涌的人群里。她丢失的那天,身上还穿着我给她织的绒线背心,颜色正是虎皮身上那种翠绿。
巧巧丢失整整两年了,长辈们开始委婉地劝说我们再要一个孩子。彼时,我的情绪已由当初的日哭夜闹渐渐平静,但我仍坚决地摇了摇头。我对自己说,哪怕穷尽一生的时间,也不放弃对巧巧的寻找。我申请调到贸易部,开始天南地北地走,一边谈生意一边寻找巧巧,直到遇上虎皮。
然后着了魔似的把满腔思念嫁接到虎皮身上。
虎皮仗着能把人类的话学得惟妙惟肖,自觉比一般鸟胜出一筹,眼里常常闪耀着目空一切的傲气。在我满腔慈爱的注视下,虎皮显得不卑不亢、常常自顾自地用尖尖的喙沾了清水梳理着自己的羽毛,从不多看我一眼。
我丝毫不介意虎皮的冷落,只求虎皮在吃饱喝足之后念起那半支童谣:
“天亮了,鸡叫了,妈妈的鞋子不见了……”那一刻,我仿佛又看到我心爱的巧巧朝我走来。
虎皮与我寸步不离,确切地说,是我到哪里都带着它,即使晚上睡觉,我亦把鸟笼摆在床边。笼子里一点轻微的响动,都会将我惊醒,我害怕虎皮冻着饿着,常常半夜起来查看虎皮是否无恙。偶尔先生稍有微词,也会被我大声地呵斥回去。
某天半夜,我被一阵哭泣的声音弄醒。从虚掩的门缝里,我看到先生坐在偌大的客厅里,捧着巧巧的相片低声呜咽。一直以来,都是我在他的怀里痛哭,彼时,我竟不知道怎么才能抚慰眼前这个伤心的男人。
刹那间,我洞悉了我的自私。每天,我都在关于巧巧的记忆中跋涉,忽略了身边的每一个人。其实他们和我一样,不仅要承受失去巧巧的痛苦,还要应付我这个因为失去爱女而变得神经质的女人。
朋友们说得对,巧巧要找,日子也还是要过下去的,家里有太多巧巧的痕迹,太让人伤情。
次日,我给虎皮喂过食,打开了笼门,我对虎皮说:“你走吧,想去哪就去哪!”或许长期的锦衣玉食使虎皮对飞行失去了兴趣,它只是扑腾了几下翅膀,就像个主人一样在家里踱起了方步。
我开始清理抽屉里巧巧的影集,准备拿去储藏室。亲爱的宝贝,妈妈因为太爱你,所以才要将你藏得最深。
出门的时候,我不小心把影集跌落,巧巧的相片掉出来,有一张正好被虎皮踩了个正着,虎皮好奇地用嘴去啄,我生气地抬手就赶。虎皮被我突如其来的粗鲁吓了一跳,扑棱着翅膀,悬在半空用无辜眼神望着我。
我泪流满面的时候,突然听到虎皮无比清晰地吐出了两个字“巧巧”。
从来没有人在虎皮面前提过巧巧的名字!我恍然大悟,虎皮念的童谣是巧巧教的,一个三岁多的孩子也许会以这样的方式,来维系对妈妈和家的记忆。
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我带着虎皮登上了最早一班去桂林的火车。
一路上沉默不语,虎皮是我惟一的行李,同座的旅客说:“你真奇怪,带着一只鹦鹉去旅行!”
见我不吭声,鹦鹉自作主张地回答:“妈妈的鞋子不见了!”
一下火车,我就直奔花鸟市场,店主认出是我,笑道:“是不是想给鹦鹉配成一对?”不等我回话,他冲着里屋吆喝道:“巧巧,快把那只新到的‘翡翠’拿出来。”从屋里走出来的,正是当年妈妈在街头失落的小鞋子。
记住,爱的位置不在嘴里,不在头上,也不在脚下,只在心中,在我们时刻关爱他人的细小行动中。
爱的位置/马国福
这是我上大学时的一件事。
那天下午,公共课老教授给我们讲了一个故事:有个国王有三个儿子,他很疼爱他们,但不知传位给谁。最后,他让三个儿子回答如何表达对父亲的爱。大儿子说:“我要把父亲的功德制成帽子,让全国的百姓天天把您供在头上。”二儿子说:“我要把父亲的功德制成鞋子,让普天下的百姓都知道是您在支撑着他们。”三儿子说:“我只想把您当做一位平凡的父亲,永远放在我的心里。”最后国王把王位传给了三儿子。
教授讲完,问道:“记得父母生日的同学请举手。”举手者寥寥无几。
“寒假给父母洗过脚的同学请举手。”这是他放假前布置的作业,没有做到的同学扣德育分。
一百多双手齐刷刷地举了起来,只有坐在最后的一位同学没举手。教授问是何故,该同学哑口无言。
“你是不是把我的话当耳边风了?”
“我很想给父母亲洗一回脚,可是……”
“可是什么,不要给自己找借口!”教授严厉地说。
“我的父母在一次车祸中失去了双腿,我只能给他们洗头……”
空气在那一刻凝固了,教室里静得能听到心跳声。
“记住,爱的位置不在嘴里,不在头上,也不在脚下,只在心中,在我们时刻关爱他人的细小行动中。”爱,不拘形式,不重标榜,但却注重源于何处。矜夸只是语言的快乐。可是,当绵绵爱意从你的眼中流出,无声中,那目光已融化了冬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