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一路,我喜欢你。
她走出俱乐部,扑面的寒风吹来,还在低烧着,耳朵仿若被人轻柔捂住,把四周的声音隔开很远。
俱乐部门前的雪被堆扫在两侧,雪的底部污浊肮脏,还混着飘落的腐烂的叶子。她仔细搜寻着那些落叶的尸体,不敢懈怠,似乎在躲避什么,躲避一不留心就会窜上脑中的他的挣扎、他的呻吟。心疼。
走到路尽头,她忽然停下来,四处张望,像个随时准备恶作剧的孩子。
她搓了搓冻僵的手,戴上外套的帽子,从路中间小跑至边上,半蹲下来,轻盈一跃,咯吱一声落到雪上。
“呵呵。”她笑着,在雪上来来回回按着脚印。回头看时,脚印密密麻麻铺了一地,拼成了五角星的形状。
恍惚间,一种悲戚的感觉突然而至,她整个人倦怠无力到无法支撑身体,双手抱在胸前,失去重心,猛地跪倒。
脚下的地面在轻轻晃动着,变成一条船。
海面突然飘起大雪,她的船前行缓慢,一下午的工夫就被染成白色。船舱挤满了人,她和妈妈只能待在甲板上靠货仓的地方。十几个人零零散散地坐在她们身旁,她已经记不清他们的面容了。
那时,她只知道他们要去美国。而美国,就像她的名字一样,是个很美的国家。
童话故事里,这样的国家通常都在非常遥远的地方。她们已经走了快一个月。
两天没有吃饭,妈妈说她们的钱用完了。美国很快就到,很快,她们就不会再挨饿受冻。
那场雪仿佛就是来给她们传达喜讯的,一直不停地下啊。转眼就在甲板上积了厚厚的一层。她提起裙子兴奋地在雪上跑,按下自己小小的脚印。船上就她一个孩子,她孤独了好久,老天爷终于听到她的期盼,给她送来欢乐。
可是这欢乐没有持续多久,她从船头回来的时候,妈妈不见了。
她焦急地询问周围的人,他们都用奇异的目光看着她,不说话。货仓的门突然被打开,走出几个陌生的男人,她受到惊吓,急忙躲到大人们身后。等他们走远,她灵光一闪,推开没有关严的货仓大门。
至今她都不知道那里面装的是些什么,味道很糟,类似腐败变质的橘子,带着股酒味。她迟疑了很久才试探性的往里走了三步。是三步,她记得那么清楚。
她的妈妈就躺在离她三步远的地方,全身赤裸。血迹有如爬虫,在她嘴角边上,小腹四周,大腿根部,游移。
妈妈的每一次呼吸都会带动胸部轻颤,看到她进来,她微微抬起手,把压在身下已经撕烂的衣服拖出来,盖在身上。
她不知道妈妈是怎么了,但她知道她肯定不好,非常不好。腿在打战,连下巴也抖起来,她站在妈妈面前,她一向最在意整洁,总是把她和自己打扮得靓丽的妈妈,此刻却蓬头垢面、全身上下沾满泥土和鲜血的妈妈,最爱对她笑的此刻却紧咬下唇,泪水在脸上滚落的妈妈。
她不是个爱哭的孩子,在那个时候更是哭不出来。在妈妈的眼泪面前,她流不出泪,是一种罪恶,一种背叛。她难受,却无可奈何。
妈妈流着泪,把破损的衣服一件件穿好,把褶皱的地方抚平,抬起头时,是笑着的。她朝她挥挥手,像是平时喊她吃饭的样子。她木然地走过去,一步、两步、三步,啪,她的脸刺痛,直痛到心里。
“你哭出来!”妈妈的声音嘶哑,最后两个字完全是从气管里发出。
眼泪听了母亲的命令,汹涌而出,她努力睁大双眼,看它们一颗一颗滴落在脚边,打湿鞋子,终于,她发出一声嘶喊,哭倒在地上。
肩膀被人用力推着,她不得不撑着地面,手心的寒冷彻骨。
“小傻妞,你跪在这里干什么呢?”
唐一路用皮鞋的尖端戳着白可的背。今天收到的小费是往常的两倍,他和同伴约好去喝酒,一出门就看到雪里有一团灰色的东西,他脑中第一个就闪过白可的样子,没想到还真的是她。
“怎么,你在祈求我多看你一眼?”他弯下身,看着她的额头问。
白可扬起脸看他,泪光涌现。
这种眼神他见过太多了,那些从美国偷渡过来最终沦落风尘的女孩子,她们最初也是这样的楚楚可怜,可是最终,都在种种诱惑下泥足深陷,眼神也失去了那一点至少还能用来博取同情的光彩。
“路,快!”
同伴都坐上了车,在车里大声催促着。
“马上!”他转身答道,又回过身拍了拍白可的头说,“快回去吧,别以为你病重了我还会像今天一样照顾你。”
唐一路的脸从眼前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满天的青色浓云。她呆呆地看着墨色的天空,天边泛着铜锈红,预示着还要有好多个阴天。
脖子抬得酸,连带腿也酸起来。她试着爬起,可是膝盖被塞了冰块,每动一下都扎得疼。她试了几次就放弃了,把膝盖紧紧抱在胸前,抵着下巴,她希望它们一会儿就能恢复过来。
无聊地数着雪上留下的脚印,一双脚停在眼前。
“磕巴妞,你走不走?”男人在头顶说。
她顺着声音向上望去,刚刚离开的人又回来了,皱着眉头,手插在漆皮大衣的口袋里。不管什么姿势都很漂亮的人啊。她不自觉地笑起来。
“笨蛋。”唐一路低咒一声,粗暴地环住她的腋下把她提起来,抓着她的两臂按到自己肩上,挺身背起。
“不要让你身上分泌的任何液体弄脏我的衣服。”唐一路略微偏过头警告。他背着她跨出雪地,朝她家的方向稳步前进。还好这个傻妞不重,不过味道不太好,他今天回去一定要好好洗个澡,希望他洗完澡以后还有卖酒的地方。想到这里他把背上的人往上颠了颠,加快脚步。
半睡着的白可被他颠得清醒了些,睁开眼看到的是男人筋肉微张的脖子,领口很低,隐约能看到他胸前的两粒茱萸,他脖子上的银链子经过路灯下,闪出耀眼的光。堵了一天的鼻子因为姿势的改变通了一点,男人身上的香味阵阵飘来。
她闻着这味道,大胆地把脸贴住他的脖子,汲取他的体温。
像靠在妈妈怀里,她哭够了,也哭累了。妈妈用手替她擦干眼泪,她看到她指甲里都是黑色的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