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会儿我拉琴,你跳舞。”唐一路吩咐道。
他重新把琴在脖子上架好,见白可还在发呆,催促说:“你像刚才那样跳就行。
你不是喜欢我吗,喜欢就跳给我看啊。”
白可兴奋地说了一句“我喜欢你”,接着就把棉衣脱了,摆好准备动作。
然而这次唐一路拉的并不是《梁祝》,而是《义勇军进行曲》。他故意耍她。
白可听了一小段,改变了姿势,就着音乐跳起了红色娘子军的舞蹈。
唐一路看着她还算标准的舞姿,略微诧异。看来人还真是不能貌相啊——她比他想象的还傻。
路过的白人看他们这么卖力的演出都驻足欣赏了一会儿。
转眼,唐一路的琴盒里又多出好几张钞票。有钱赚,他拉得开心。不管白可冷不冷,累不累,他把那首曲子连拉了三遍才停手。
数数今天的收益,喝一周的酒足够了。从里面抽了10美元不由分说地塞进白可的口袋里,他提起琴盒就走。
白可一句话不说,看着他离开,直到他完全消失在视线里才伸手摸了摸那10美元。这是他给她的第二个10美元。
跳舞跳得浑身火热,她拿起雪地上的外套,迎着寒风一蹦一跳地去镇上买咖啡豆。
那一年,她18岁。
她没想到,多年后的一天,她会身在直达堪萨斯的35号州际公路上。这一路,从繁华都市开到飞沙走石。经过草原、穿过山丘,裸露的岩石在风吹雨淋中龟裂,风中夹带的细小沙石蛰疼她的脸。苍凉大地,冰冷湖泊,这些景色在她眼里与一场偶然而至的阵雨没有分别。
雨滴落在脸上,像他的亲吻。湿透的衣服粘在背上,像他的爱抚。往前走,往前走,在这条公路的尽头,就是他在的地方。
“那南风吹来清凉,那夜莺啼声凄怆,月下的花儿都入梦,只有那夜来香吐露着芬芳……”
忽远忽近的歌声,有人在低声唱。伴着雨落在屋檐,落在她激荡的胸中。
“白可,白可!”
贝莉在她耳边不停叫着她的名字,怕她一睡过去就醒不来。这么困难的路都走过来了,就算在路边看到尸骨,就算被一群男人半路拦截,她都没有屈服过,今天,却在一场阵雨中病倒。
“你听见他唱歌吗?”昏沉的白可说着她的母语。
“你说什么?”贝莉焦急地问。
“他在……唱歌啊。”
嗫嚅着干裂的嘴唇,她挣扎着想坐起身子以便能更清晰地听到歌声,可是歌声却越来越微弱,直至消失。眼前的是公路旅馆里最常见的白色百叶窗。一丝寒风挤进玻璃的缝隙,从她滚烫的脸颊边滑过。
半阴的天,和多年前一样。
她躺在地下室的床上,头动不了。只能用尽力气把眼珠向上望去才能望到一点从排风扇的空隙里透进来的光。
嗓子很干,喉咙里像有东西堵着。手心都是汗。她记得这种感觉,她生病了。
生病就会死,这是妈妈曾经告诉她的话。眼前忽然浮现出妈妈的脸。她坐在床边叹息着说:“没有我你可怎么活哦。”
真的是妈妈的声音!她伸出手想拉住妈妈却被她一把甩开。
“我不是你妈!”
唐一路从床上跳起来。他好心好意来看看她,叫了她半天居然被当成她妈。
这屋子里一股霉味,又阴又冷,让他多待一刻都难受。反正这家伙也没死,他没这么多闲工夫在这里守着。
把带来的药放到桌上,他转身就走。
“妈妈!”
白可凄厉地叫了一声,半个身子探出床边。
唐一路皱了皱眉头,不情不愿地走回床边扶起她。
白可一触到他的衣服就紧紧抓着不放,嘴里不停喊着妈妈。他被她扯得差点撞到桌脚,膝盖顶着床沿才没翻过去。白可顺势倒在床上,唐一路趁她吃痛的时候,把她双手抓住固定在耳朵两侧。
“你不是我妈妈?”白可迷蒙着双眼,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唐一路闻到病人嘴里特有的一股腐败味道,嫌恶地弹起来,退离床边。
“我当然不是你妈妈。”他冷冷地说。
白可意识稍微清晰了一点,努力思考了一会儿说:“你是……唐一路?”
他讽刺道:“是啊,我就是你喜欢的那个唐一路。还以为你有多喜欢我,生病了只会喊妈妈。要真的喜欢,应该是喊我的名字才对吧。”
排风扇被窗外的风吹动了两下,屋子里光影流转。白可原本就不太清明的脑子现在更是有些不真实,屋子里多出的那个男人像只是个虚幻的影子。可即便是对着影子,她仍是拼命扯着嘴角说:“我喜欢你。”
在这昏暗潮湿的狭窄空间里,她的面容苍白却很干净。病中的女孩子有一种纤弱的美,这个貌不惊人的傻妞也不例外。唐一路再怎么冷漠,毕竟也是肉长的心。
他不忍丢下她一个病中的单身女人,再说她多少也是因为他才生病。如果知道昨晚她还要去镇上买东西,他才不会拉着她跳舞。这家伙真会自找麻烦。
看到桌上的药,他抓了抓头发,走到桌边。
白可看着唐一路为她倒茶、拿药,晕乎着脑袋一下把他看成妈妈,一下又变回唐一路。不管是他们中的哪一个,她都很高兴。
“吃吧。”
唐一路把药塞进她嘴里,水送到她嘴边。只是一个抬头的动作就让她满头大汗。
终于吃完药,他给她盖好被子,坐在床边等她睡着。偶尔有人从排风扇下的地面经过,巨大的影子投射在墙壁上一闪即逝。唐一路眯着眼睛看那唯一的光源。他刚独自出来讨生活那阵也是混得很惨。没有家人的支持,没有钱,没有朋友,连工作都找不到。被白人歧视,因为自己愚蠢的同情心被骗光所有家当,没有人愿意收留他。最终他选择去做脱衣舞男。一个人在异地生活的艰辛他充分体验过了。
他深刻明白,人,还是要靠自己过活。对别人的同情其实是在扼杀他人独立生存的意志。
像他这种走在堕落的边缘的人所要承受的巨大痛苦,已经让他无力再去帮助任何人,特别是那些已经自甘堕落的家伙。
想到这里,他撤去了平时的伪装,怀着几分惋惜地朝白可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