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沉寂状态一直持续到考试完结。我轻松地答完《中国电影史》的试卷后,突然想再写些什么,可是又不知道写些什么好。画一只会飞的小猪显然是要严重扣分的。百般考虑后还是决定写几个字。于是将圆珠笔轻轻移到试卷的最后面,写下:陈山老师,如果我没有及格的话,请允许我补考。
这件事当然有后来。后来我认真地想过此事,笑声无法止住,像美国海岸的风暴一样把矜持全盘席卷。我把窗户打开,放进夏季的呼吸声,在退休的《中国电影史》的扉页上画上了一只会飞的小猪。
雨林雕像叁
短信发来的时候我是在5月的前端。至少是在这段时期,我处在庞大的昏迷中。
短信是阿SIN发来的。这个名字显示在短信发信人一栏中时,我并没有任何感觉,如同睁眼睡眠的城市。有无数个确定飞至眼前,暗示出发信人的身份与我是疏远已久的。
他说,我已经回香港了。
在城市中,其实每天你都会遇见很多名字,再忘却很多名字,循环往复,不疲不倦,就像四季更替。
我开始在记忆里寻找一个名字。这段思考的旅程异常疲惫。我最终无法在任何一个季节中找到它的踪影。我准备放弃并返程,这时有什么东西在思索的空白区域绽放一下,速度极快,然后消失不见。
记忆降起黑幕,拉开,是一个更黑的夜晚。
我原先以为这个名字已经被时间或记忆驱逐掉,现在我清楚地看见它正在前方。
阿SIN是香港男子。他的头发蓬乱,皮肤发白,耳舌有环。总是戴一副度数很高的眼镜。他的装束是典型的香港年轻人的造型。随意而且开放。在任何一部香港肥皂剧中都可以找到。他是我几个香港朋友的朋友。他的国语讲得要比他们都好。我们是在一次午夜的PARTY上认识的。
关于他的事情可能也仅有一件。我大一下学期的时候,他打电话给我,说自己已经考过了电影学院的摄影系本科的专业课,现在准备攻读文化课考试,要我陪他去买一些复习书籍。由于是开学,学习不是很紧张,就答应他了。
那时候是初春,树叶绿得在空气中形成淡淡的烟雾。我和他坐公车去西单的图书大厦挑书。这期间自然是长途跋涉,而我却遗忘了所有疲惫,只记起他的一些声音和表情。因为那的确是一场由他的言语组成的时光。他的声音略带沙哑,在北方干燥的空气中排列开一些曾经的片段。阿SIN高中毕业以后有过两份工作。都是卖东西。一份是卖狗,一份是卖书。两份工资都不高。他跟我说过以前他卖狗的店里进过一只价值两万的贵族狗,是走私来的。他还说过他的一个台湾朋友说当下流行的SHE组合里的3个女孩子在台北街头一抓一大把。反正如此的话题一直充斥着我们的行程,而我知道他平时话其实很少。
最后,我帮他挑了几本教材和模拟题,他打开翻翻,说过几天我就要开始做了。我跟他说,高考也没那么可怕,除了复习好,还要放轻松。他突然沉默了。过了一会儿,他说你去我家吧,中午我请你吃饭。
他在学校的附近的居民楼里租了一套房子,因为他觉得学校里留学生公寓的住宿费太贵。他的房间很小,但很干净。房间靠窗的木制桌子上面散布着几本关于摄影的书和一些DVD。光线明亮。他的床上被单杂乱,并无叠过的痕迹。他一边打电话订餐一边放《碧海晴天》的电影原声CD。悠扬的乐声响起,他望着窗外发呆。远出的天空被光线的明亮搅得模糊一片。晴天的气温蒸发出烟一般的气体向更远的地方缓慢移动脚步。发呆结束后,他又重新看我。眼神里却多了几分沧桑。他说,学校给我们的待遇是国际留学生,高考成绩只要150分左右就可以考进来。
此时的他,像动物一样蛰伏在床上。我问他,你为什么非要上电影学院,是不是你特别喜欢电影。他突然笑了,越笑越大声,以至于肆无忌惮。他带着残留的笑声说,在香港,没学历是很难混的。我不想在香港读书啊,可那边拿一个酒店管理的学位都要20多万,很贵啊,我妈的朋友介绍我到大陆来,说这边读书便宜,我就过来了。不过5月份我还要回去准备考试。
说完,我们彼此都没有话讲,陷入了深渊一样的沉默。
后来,送餐的人来了。我吃完饭,快速离开,而他也并没有挽留我。
这是我惟一一次与阿SIN交往的经历。
他带着他的名字在这次之后销声匿迹在城市的汪洋中。
5月的前端。在收到阿SIN短信的10秒后我删除了它。
地球依旧转动。城市继续着它的庞大。昏迷反复着它的弥漫。
而我与他也终于像任何两个擦身而过的陌生人一样,漠然地错过彼此的消息。
雨林雕像肆
她说,去河边。
我说,走吧。
河不动声色地躺在离电影学院不远的公园里。从前是保护北京城的河流,现在绿与黑互相交杂的河面上经常驶过旅游观光的小船。它应该是类似圆形的某段,附近建造了以元大都遗址为主题的公共园林。她走在前面。我跟在身后。步伐时快时慢,惟独言语始终以同一速度行进,每隔两三分钟,几个单调的句子在彼此之间来回打转。步入公园后,在被四处的路灯照亮的黑暗中,随时可以看见坐在路边靠椅上亲密的男男女女。他们的身上无不荡漾着树木的斑驳阴影。空气中有着浓郁的青草的味道,伴随北方的干燥朝鼻腔猛烈地涌进。
行走一直持续,言语断断续续。时间倏忽地从脚步的运动间陆续地逃走。
这样的图景对于我和她来说是常有的事。有时是发来一条短信通知,有时是见面之后临时决定。无论哪一种方式,都必定要在这里行走。我也因此对这里非常熟悉,似乎闭眼都能画出它的路线图。记忆里无穷的树木和青草。河水和石雕。
她是梨子。我之所以称其为梨子是因为她长得与这个水果很像。在北京如烟似雾的清晨走动如同一只可爱的梨子。她的身形比一般女孩都要强壮,走路的姿势也可以看出来不经意间透露的力量。其实我跟她不是特别熟,我甚至连怎么与之相识的都忘得一干二净。好像有一次我正在学校的计算机室上网,她走过来问我:“你写的小说在网上找得到吗?”就这样,我知道她和我是同一届的学生,并且将手机号码告诉她。
就像是昨天还是一片空地,今天已经盖起了一座天蓝色的小草屋。里面有一个女人在不停地旋转,也不知道何时才能停止。
不久,碰面或者手机的联系她多次要我陪她去河边。不知道她与河之间到底有怎样的神秘关系,她似乎已沉迷其中。每次相约时刚好我没有事情,自己也的确想走走,就一起出行。
梨子是从外地考来的,对于北京这座城市有很多自己的想法。她说话时每个字句都似乎力争饱满,充满气魄。她钟爱这片水边土地。很多个夜晚,很多个白天,很多个两段时日的交叉点。她喜欢在深夜步入这里,她跟我说她能听见这里的花草说话,自己能与它们交流。她跟我说这不是在拍电影。通常她会将扎起来的头发批落于肩。走动在墨黑色的道路中,有种微妙的飘荡感觉。
河的确没什么与众不同之处。它的长度远远超过公园里所能看见的样子。它像是从很远的地方到来,又将向很远的方向离去。
沿河布置的公园的通道有很多条。主干道是由鹅卵石铺陈。顺着这里前行,可以遇见一个一个开阔地。有的是座椅密集的小型广场,有的是被装饰成码头的河边地段,还有的是成群雕刻的人像与宫殿。有风的季节,老人们来此放风筝。从教学楼的顶部都可以看见一条条的丝线从这里腾空而起,各种各样的图形在天空崭露头角。而小径便是如迷宫一样,错综复杂,但不至于迷失方向。
沿岸地带往往种植了一些赏心悦目的花草,色彩斑斓,缤纷各异。河上还架有桥,是用于连接两边的通道。木头质地,却坚固。
秋天的时候,我也喜欢坐在某处。因为风吹过树林,能带来如同海浪起伏般的声响。公园也好像在和你交流,在每一丝吹起的发间,再偶然掠过手旁的秋千,都能感觉到它的呼吸。
这是一种缓慢的凝固。
至于梨子是不是也是被这种缓慢的凝固所吸引就不得而知了。反正她是深沉地爱着此地。也许并不要什么理由。也许有我不知情的很多内容。
去年秋天的末端,我和她在这里有一次漫长的谈话。气氛像刚刚下过暴雨的天空,我还记得在那时我拿起一片死去的树叶,把它丢进河里,在月亮微弱的光线下,看着它一圈一圈带有微亮的轨迹从下沉直至隐没。
那天她刚从王府井的人艺看完话剧回来,便急切地发短信要想和我聊聊。时间已接近12点,我刚好也跟一个朋友谈完一个剧本的合作项目,于是我打发他先回宿舍,自己前往约好的地点。我只穿了一件薄薄的羊毛衬衫,寒冷在黑暗中急速地和身体撞击,摩擦出一些颤抖。
我和她依旧踏上熟悉的路途,在寂静的似是真空的黑色公园里穿梭。她走在前面,我跟在身后。风从我们之间的时远时近的空隙里呼啸而过。树木和花草都像暗色的颜料浸染过,并呈现隐藏的态势。黑暗蔓延四处,道路变得艰险,一不留神,就可能摔倒在地。
我们来到被装饰成码头的河边地段。我坐在精美的木雕座凳上望着无尽的黯淡沉默不语。她站在离我不远的地方把头靠近身边的花草。轻轻地弯下身躯,又再次抬起。好像一只在夜间进食的仓鼠。
她说:“花儿们今晚很伤心。”
我从茫然的凝望中猛然抽出思绪,安静地回答:“听得清楚它们在讲什么?”
“嗯。但不能告诉你。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
“为什么你能听见我就听不见?”
她没说话,只是笑起来。短促的声音很快被寂静吸走。
良久,她说:“想知道我的过去吗?”
我说:“可以说吗?”
“在高中,我是个班上另类的人。各种人在各种场合以不同的心态骂我。”
“滋味不好受?”
“当然。你的一举一动都会被别人指指点点。”
“不过还是喜欢电影吧。”
“谈不上喜欢。想报考于是就来了。后来文化课的分数线达到,自然就被录取了。”
“现在状况可好?”
“和系里的同学都很好。”
“是一个重新的开始?”
“算是吧。”
谈话在凌晨1点接近尾声。我与梨子也变成了两条平行线,在学校怎么也碰不到,她也没有再给我发短信。这样的空白真的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
有时突然想到她,想发个短信问候一下,在手机姓名的搜索中,才发现原来我根本就没有储存过她的电话号码。
雨林雕像伍
确切地说,在遇见围巾的那天之前,我待在黑不溜秋的录音棚里度过了很多时日。
我和乐队的朋友为了我们最近创作的一首单曲在一个做音乐唱片的朋友的录音棚里录音。时间大概是在春季的十分之九处。坐落在郊区的小小的房间四周被茂密的杨树环绕,所有的树叶随着风声一起发出叫声,跟偶尔飘落到地面的同伴一起轻轻向下。那里的交通很不方便,汽车不能直接抵达,还得步行大约10分钟的路程才能完全见到录音棚的面貌。
为什么要把录音棚建立在这里我自然无从知晓,但总不至于是恐怖主义秘密基地的一部分,也不会是外星人经常出没的场所。但是我是喜欢极了隐蔽在离城市很远的这个地点。湛蓝的天顶下被绿色环绕的小的房屋。听不见恼人的汽车喇叭的嘶鸣,也不会有种莫名的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