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从早上7点到中午12点,我们在亮起ONAIR的玻璃后面反复唱着相同的旋律,为了不让下午来这里的一个歌手等候,得在中午之前把所有的工作结束。也许是因为紧张,调音师在我眼里变成一个黑糊糊的团状动物,在前方一会儿向左,一会儿向右,直到监制喊完成,我才大口地呼出一些爽快的气息。
乐队的一凡为每个人叫了盒饭,虽然味道不怎么好,但是想到马上就能听到自己刻成CD的单曲,心里还是充满了欢乐的泡泡。
围巾在这个时候出现在我面前的。他是和朋友一起来送乐队另一首歌的小提琴和旋的。他穿着黑色的T-Shirt,黑色的七分裤,戴着一条朋克的腰带,头发是流行的爆炸头。我眼睛一直盯着他衣服上巨大夸张的格瓦拉的头像,口中咀嚼着一根瘦小的白菜。他看了我一会儿,像是一只猩猩看见了一只绵羊,想要交流,但又不知道如何是好,于是先望着它静静思考开场白一样。大约经过两分钟,他向同伴悄悄地说了些什么,然后又转头望着我。
当时的环境极为嘈杂。几乎是每个人在做每个人的事情。吃饭的在认真吃饭,听歌的在畅快地听歌,聊天的在尽情地聊天。仿佛只有我们俩是无事可做的两个人。
他的朋友在低声耳语的交流之后带他走到我面前。我和这个人很熟悉,他在音乐学院读三年级,以前一起为一个酒吧的派对做过音乐策划,而且也有很多共同的兴趣,还算是个能聊天的伙伴。
这个人把手搭在围巾身上,对我说:“嘿。这是我一个学音乐的朋友。听说你写过好多小说,想认识认识你。”
我把手边的饭盒赶快放下,连忙起身想说点什么。但是还没等我站稳,围巾伸出手对我说:“你好,把你手机号码告诉我可以吗?”
这便是他的开场白。
那么,顺理成章我自然就是将自己的手机号码口述一遍。
一问一答之后,聊天开始,次要人物退场。
围巾显得有些紧张,我不知道这种紧张的起因,也无法具体描述接下来的很多沉默的片段。在我每次多于他数倍的谈话之间,他夹杂几段少量的自我介绍。
他告诉我他还在上高中,是一所艺校的音乐班。
他告诉我大部分他班上的同学他都不喜欢。
他告诉我他以前也玩过乐队。
他告诉我他要走了。
于是,我以为他会像我在城市中遇见的很多仅有一次交谈的人一样,从此便开始了漫长的分离和错失。记忆中,他只属于此时此刻。
后来,他隔几天就发一条短信,甚至还有几次电话。短信的内容五花八门。有时是一声简单的问候。有时是谈论他对某一个乐队的看法。有时是问我现在在干什么。有时说想要到电影学院来玩。
他真正到电影学院来玩的时候,我们去呱呱食街聊天。他似乎突然改变了造型,连性格也像是另外一个人。除了发型保持原样,上衣换成了整洁干净的衬衫,裤子则是有些发旧的牛仔裤。他开始认真听我讲了一些话后马上变得滔滔不绝。如同长达数月的话语沉淀在声带处,只待此时将起全部喷洒出来。
我成为一个听众。并且保持自始至终的缄默。在他话语的动荡中,我边喝手边的可乐,边撑头注意他的嘴唇。
它们一张一合,输送出许多往事。
他说,你们能写小说的人肯定都特别有思想,我喜欢跟有思想的人接触。
他说,我们班上大部分学生都没什么思想,整天只知道瞎玩,我跟他们根本就没什么共同语言,但面子上不能过不去,基本的招呼还是要打的。
他说,以前的乐队玩得很好,还想录一张乐队的专辑,但想想根本不可能,北京成千上万的乐队,出名的才几个,乐队的成员也不能一辈子做音乐,还是要找一份踏实的工作,后来乐队就解散了。
他说,时间不早了,以后再来找你玩,但愿还像是今天这样的好天气。
正如他所预料的相反,我们下一次的见面是连续数日的阴雨天气。当时我帮一个朋友的忙,为他的公司制作的一部卡通片配音,他又是跟中央音乐学院的朋友在一起,这次他们是来找我拿上次改编乐曲的费用。我们约好在离朋友公司不远的新街口的豁口见面。
天空灰暗异常,无数细小的雨粒从浓密的云层跳下来。傍晚时分,三个人都没有带伞,也没有吃晚饭。于是一起找了一家小餐馆随便吃了一点东西。
围巾吃晚饭的时候,又开始滔滔不绝起来。
这回我和音乐学院的朋友都成了听众。
他谈起了自己似乎已经非常久远的音乐梦想。好像很多美好的幻想在城市的横流中都渐渐枯萎死去。他的乐队曾经年轻的声音缓慢地苍老,并终究被城市其他的音量所淹没。
晚餐结束时,他用方便筷在面前被吃光的排骨面里来回搅动。
走出餐馆的店门,雨水暂时止住。头顶笼罩着被光明与夜色厮杀过的冷寂。
围巾好像意犹未尽,带着些许遗憾朝着与我相反的方向离开。
我走了几步,想到应该对他说点什么,转身时,他却早已融入穿梭往来的灰色人群中。
雨林雕像陆
尽管有进入表演系的外形,可是L确实是非表演专业的学生。
他的出现带有奇怪的性质,是在不经意间偶尔踩到了一些特殊的植被,又在无心的灌溉中结出了若干的淡色果实。时间从大学一年级一直到现在,如同一段来历不明的小说章节。
如果它是故事,并有可能继续发展情节的话,还是有必要来叙述一个清爽的开头。
开头大概是在冬天过后春季还未完全伸开手臂的晴朗周末。太阳的光线在窗外的树枝间和屋顶上静静地停靠整理光亮的羽毛。学校的国旗在轻微的风中舒展地飘荡。
我去L的宿舍找另一个朋友借一本关于电子游戏的杂志。因为最近从网上下载了一个GBA的模拟器,正在火热朝天地玩一款流行的游戏,叫“芍药君历险记”。主要是讲一只耳朵超大的狗狗战胜一些圆不溜秋的怪物取得胜利的故事。拿到杂志刚想离开的时候,被斜坐在床上的L叫住。
“嗨。别走,过来坐一会儿。”L的声音充满慵懒,像一些剩余的雪的积水在慢慢融化。
“有事吗?”我感到有些惊奇。平时只是见面打个招呼的交情,此时却被一个貌似陌生的声音热情地招呼和邀请。
“坐吧。”L示意让我坐在床边。
“嗯。好了。”我放好杂志,轻轻拍拍双手。
“我送你一双球鞋吧。”他边说边递给我一个印刷精美的画册,上面满是各种各样的名牌球鞋,有些独特的款式被圆珠笔用大大的圆圈画起来,仿佛一只从外星球来的鞋子。
“为什么好好送我鞋子?”我回头看他。
“不为什么,只是想送而已。”他低头看画册。
“是真的名牌?”
“我的朋友开了一家店,专门卖仿制的名牌鞋。你挑一个吧。”
“我不要。还是你挑吧。”
“那你看这个怎么样?”他指着一只黑色的球鞋问我怎么样。
“还不错。”
“唔。”
他把手边的床头灯打开,虽然那时的从窗外投射进来大把的光明。
这便是开始。在这片亮中之亮的光线中,在坐着两个人的床单上。
L的宿舍和我的宿舍隔了两个房间。很多个晚上,我看见他靠在宿舍门外的墙边,看着对面的墙壁,好像在研究一只小型昆虫的爬行轨迹,目光呈凝固状。
我走过去的时候,他轻轻叫我的名字。
我停下来,他开始和我对话。
“你干吗呢?”他问我。
“准备回宿舍。”我回答。
“为什么要回宿舍呢?”
“因为我该睡觉了。”
“为什么要睡觉呢?”
“你为什么要活呢?”我有些不耐烦,反问他一句。
他笑了一声,仿佛黑夜里转瞬即逝的烛光。
他说:“是啊,我为什么要活呢。”
“没错,你需要想一想这个问题。”
“你为什么长得像个可爱的小孩子?”
“……”
“好了,你一定觉得我是个疯子吧。”
“没有。好像只是这里有点问题。”我指指我的头部。
“对,我与疯子最大的区别就是我没疯。”
走廊的灯光依旧微弱,他开始继续发呆。我回到宿舍,把手上的东西放好,感觉到诡异的气氛,又回到走廊,他已经消失地无影无踪了。
有一天早晨他穿着一双黑色的球鞋出现了。那双上次与我在他床上的画册上看见的一模一样的鞋子。他轻轻地敲我宿舍的房门,我打开以后,他说要我去听一段音乐。
我再次来到他的宿舍。他用一台笔记本电脑播放一首动听的钢琴。
“我曾经在长安街学过舞蹈。”他开始梦呓般地自言自语,“我和一个很好的朋友一起训练,我们一起回家,一起吃两毛钱一支的冰棒。”
“为什么跟我讲这些?”
“因为那个人跟你很像。”
“你做梦呢吧。”
“什么是梦,梦是什么?”
“我觉得这音乐不错。”我试图转移话题。
“我初中的时候喜欢过一个女孩,她的头发像国旗。”
“现在在哪儿?”
“在国外。走的时候谁也不知道。”
谈话就如此这般占据了早晨的大半部分。期间我发现他的眼神望着窗外随着不能触及的云层飘忽晃动。
我们之间经历的最长的谈话是在秋季一个没有月亮的晚上。时间是从晚间8点到凌晨1点。夜晚的气色在灯光的反复照射下盛放出迷人的香味。风经过处温度下降了几寸。人群皆喜气洋洋,像是在举行一场壮阔的宴会。我们所在的呱呱食街四周到处流光异彩,好似白昼,拥挤着喧嚣和熙攘。
为了请我参与他一部短片的剧本创作,请我在此吃过饭,并为我要了一杯雀巢咖啡,自己则要了一杯可乐。
“故事是这样的,一个男人有一天早上起来发现自己的床单上有一滩血,但是他怎么也想不起来这血是怎么回事,于是他调动回忆和经历,去寻找。”他一边喝可乐,一边看着天花板叙述情节。
“男人的人际关系网络是怎样?”我想先从人物关系里寻找设计情节的出口。
“我还没想过。但是发挥余地很大,几乎能想到的都可以。”
“从爱情入手?”我试图探讨主题。
他的神情徒然下沉,仿佛一座即将淹没的城邦,带着无可挽回的态度静静等待身躯的消失。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如同坍塌所有的墙壁。
“爱情。爱情是什么?它让我觉得有些恶心。”他缓慢的语言节奏行走于略带激动的情绪上。
“为什么恶心?”
“我喜欢的一个女孩子最近被我的学长看上了?”
“那又怎么样。爱情是能够平等竞争的。”
“最近他老是叫她出来逛街。他当我不知道,摆出一副旁观者的样子。昨天他请我吃饭,劝我放弃那个女孩子,其实还有很多更好的。现在我一想起来他的眼神,就觉得难以接受。”
谈话已完全转入他的爱情故事。在一番漫长的回忆与声音的交错中,我始终安静地倾听。黑夜彻底降落的时候,环境好像被一个巨大的吸声设备吸去音量,寂静铺天盖地地席卷了我们。我在他的声带创造的平原上轻微地坐起,看着他浮动在幽暗光线中的睫毛和上下探索式的喉结。
接近尾声之前,他的声调低沉,有力地靠近我的双耳。
他说:“我也不知道自己现在在干什么,总觉得自己不应该像现在这么活。有时候只是想晚上轻轻地抱着一个人入睡。”
凌晨1点,他送我回宿舍,我听见在昏沉而寂寥的门外回荡着慵懒的步伐声响。
二年级开学之后,在操场上遇见他。已经留了不长的胡子,头发也已染过。外表显得颓废,但精神状态却异常地好。
他用充满活力的声音跟我打招呼。
我告诉他我觉得他变成熟了,开始有了男人味。
他告诉我他和那个女孩分手了,两个人真的不合适,但现在心境自由很多。
他的游离列车在经过这段时间的运行以后,终于抵达某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