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兼与杨有耕先生商榷
程泽时
清代锦屏、天柱境内发生了围绕木材交易的著名“清江四案”,即皇木案、白银案、争江案和伕役案。四案的诉讼文书和政府公文曾经被杨有耕先生从民间收集起来,其中的一部分曾经集中地编入1988年的国家民委民族问题五种丛书中的《侗族社会历史调查》中,余者被焚毁于失火之中。由于资料的缺乏,使得对于木材交易诸多环节还存在疑问和空白。本文拟根据新收集的锦屏文书资料,就木行的利权问题进行考证和解释,以期能接近历史真实。
所谓三江木行之“利权”,是指三江木行在山贩和水客的交易过程中通过那些抽扣名目获取丰厚的、不正当经济利益,以及抽扣名目的由来。“利权”不具有权利的正当性。
一、张广泗批准三寨当江的时间不是雍正年间,而是乾隆年间
首先要确定三寨当江始于何时。杨有耕先生认为,贵州巡抚张广泗于雍正年间在三江设立总木市,明文规定茅坪、王寨、卦治三寨开行,独享利权。姚炽昌点校的《锦屏碑文选辑》中收录了卦治木材贸易碑六块碑文,其中只有“光绪十六年文告碑”记载:“雍正年间蒙承各大宪悯恒民贫难谋生活,经示准职等三寨歇客轮流当江,凡各岔大小河之木,概归值江主家行客购买,不准冷江私相受授,与夫役之事,无相干涉”。而“光绪十四年文告碑”只记载:“自国初以来,轮流当江,一切规模不敢紊乱”;“光绪十三年文告碑”只记载:“缘三江荷蒙宪示,大小各河轮流当江”;特别是“嘉庆六年文告碑”只载:“照得黔省黎平府地处深山,山产木植,历系附近黑苗陆续采取,运至茅坪、王寨、卦治三处地方交易”。这四块碑的碑文是杨友耕先生于1964年抄录的,现在原碑不知去向。大概杨友耕先生的依据就是他当年看到的那块“光绪十六年文告碑”。
但是,笔者不同意他的观点。理由有三:一是张广泗是乾隆元年后才到贵州任经略的。据《清史稿》载:“自鄂尔泰定苗疆,至是九股苗复为乱。尚书张照偕将军哈元生、副将军董芳率兵讨之,久无功。高宗即位,授广泗经略,赴贵州,将军以下听节制……三年,复请濬治清水江、都江,增炉铸钱”。此前,张广泗于康熙六十一年任思州知府,雍正四年调任黎平知府。从雍正四年到六年,张广泗剿抚都匀、黎平、镇远、清平等苗疆,不大可能在三寨开行立市。此后去平定准葛尔,直到雍正十三年才回师,并担任湖广总督。乾隆三年张广泗曾上疏,请求疏浚镇远以上的清江河道,“资运以济商民”。因此,张广泗不可能雍正年间,而应该在乾隆三年以后批准三寨当江。
第二点理由是,现存锦屏的林业契约文书中雍正年间的极其罕见,但是乾隆时期极其丰富。在《清水江文书》第二辑第一卷中只有雍正九年一份卖山场杉木约和雍正十年一份卖田约。假如张广泗是雍正初年呆在贵州的短短几年中,批准了三寨当江,为何不会留下相应的林业契约文书呢?
第三点理由是,在《清水江文书》中发现一份“具禀”文稿和一份“禀稿并粘单”,却载明是乾隆年间张广泗批准三寨独享当江的利权。“具禀”文稿是光绪十三年(1887),“禀稿并粘单”虽然没有署明时间,但是可以断定在光绪十三年稍后。因为前后“禀稿”的内容相同,且具禀人也是相同的。而粘单是官府对禀稿的答复批示件,是非常正式的官府公文,远比碑刻可信。
兹分别录如下:
具禀:黎镇大下两河绅商姜兴国、龙大楷、姜名卿、姜兴渭、袁济川、颜光禹等禀大人台前,缘绅商等为射利灭规、谨呈时弊、禀恳伸详、以复旧章事,窃绅民等地方山多田少,栽杉营生,先辈各自砍伐沿河售卖。嗣后乾隆年间张军略平抚苗疆后,统至卦治、王寨、毛坪三寨售卖,则三江之名自此而起。其卖木兑价壹两即是壹两,并无毛价扣平申水等弊,延及嘉庆道光初年,而毛价兴焉,每两折兑九钱八分六厘。道光中年改为五兑,每两毛价尚兑银五钱。至道光二十三四年兑价不一,争竞无休。禀控制宪,蒙批饬黎平府主仍照五兑,每两毛价合九八,扣实银三钱八分七厘,断定以九九五之漕平。咸丰以来,每两兑三钱一分三厘,内除行用九厘、牙口七厘、江银三厘五、经费银五厘四,共银二分四厘,仅得二钱八分八厘五,除扣招扣卦子在外。至平码银水,先辈原议库平库色。今则平用九八,复于九八内,每百实银扣银壹两六钱。银用低色洋纹水,仅九九五色。若以大宝兑价,每百申水三两六钱,合平水行用等项,扣去银十五两零,每百实银仅得八十四两零。其有行用牙口,着议主家劝盤灯油房租之资。而江银者,始因盗贼砍缆偷窃上下游河客木植,议抽此项以作缉盗赔木之费。近年来江上失木,不惟不缉,盗亦不放守,所抽之项网首行户分肥。盗窃其木,首吞其利,即拟与同情,未为冤枉?最可怜者,山贩木排到江,行户即请议价,不顾血本输赢,妄行乱喊,一言已出,千金不易。若不肯卖,起岸烧毁,较之国法,尤为森严。嗟乎,剥山贩之脂膏,媚各帮之木客,待各帮则严若祖父,视山贩不啻木土。尤可撼者,价未议妥而故留难三天五天盤不放,倘已售成而任意迁延十日八日银。又掯在秋冬,拖累盘缠尚可交待。遇春夏洪水泛涨,更觉难堪。此皆三江之积弊,实为两河之公愤者也。兹幸宪台奉委弹压,凡属华夷,悉何生成,为此具禀。
抚藩臬道各大宪外理合录情禀明大人台前赏准申详并恳移知黎平府主查阅开江原案,是否如江规,剔除时弊,率由旧章,以苏民困,永定章程施行。
光绪十三年 日 禀
正是因为有以上的“具禀”,才有下面的“禀稿并粘单”。从内容和修辞上看,后面所附的“禀稿”是在前面“具禀”的基础上的提炼和补充完善,遂有“八弊”之说。
禀稿并粘单
具禀黎平古州清江天柱四属绅商姜兴国、姜名卿、龙大楷、姜兴渭等为弊重害深、民生日蹙、缕晰条□、恳示禁革事,窃维懋迁有无,所以利民生之用权衡律度,所以示无□之谟。朝廷开市便民,原相期各得其所,何容与革自由私相刻削,不谓奸刁日起,射利灭规。莫若黎属之卦治王寨茅坪为尤甚。绅商等世居黎柱边隅山多田少,栽杉为生。先辈自行砍伐沿河售卖,嗣后因乾隆年间张军略平抚苗疆后,统归至卦治、王寨、毛坪三寨售卖,三江之名由此而起。其时人心古朴,弊无由生。道光年间,虽有变更而整顿有人,害不至剧。惟自咸丰至今,地方粗静乘时射利,百弊丛生。上河木贩愚朴居多,下河客商皆精明素裕。主家行户皆陷媚下河客商,串剥山贩。待下河客商,则俨若祖父;亲山贩不啻土木。即有赴愬衙门,而父母官以为贸易细故,漠不关心。殊不知两属之民全靠木植为生活。去冬奔控府主周蒙批候经会费局委员於本年正月内,到江齐集,上下客商三面会议,禀复等。因乃卦治总理龙道云、文显贵等不待委员到局,砌词先禀,府主恐耽误经费,反斥绅商□为多事。而三江行户与下河客商见官批如此,更为得意。窃思绅商等杉木八九十年方可一伐,今近处业已砍尽,所在存远者不过十之二三。然非越界逾溪,经数百里之远不能达河。若任其多方刻剥,即有资本,不敢搬运,数年之后必至流离失所、束手待弊。绅商等怀此隐忧□期上达,然非遇保赤诚求之上宪不难,惟叨怙冒之仁必先招本府越控之谴。兹幸天星痌众,在抱善政旁敷,兴地利以裕财用之源,广倉储以备凶荒之患。因将为上建久安之业,为下垂百世之仁,此正荒隅引领待哺之时,绅商等云开见日之候也。是以谨将时弊另缮粘单上呈和词呼吁云云。
一、木行交易先时安价但批实银。道光年间议批毛价,每两毛折兑实银五钱,每两毛抽行用实银九厘,抽牙口七厘,抽江银三厘五。咸丰至今,每两毛仅折实银三钱,而所抽仍是每两毛取九厘、七厘、三厘五。山贩之折兑,任行户更改。而行户抽头则一定不易,折轻抽重,暗受削剥。然行用、牙口尚取之有因。惟三厘五之江银,初议原归众上收存,着为守江防盗之费。一有被盗,即以此项照顶木赔还失主,百余年来并无他议。近来山贩屡屡失木无数,众上行户概置不理。只愿坐抽江银,反饬山客自催人守木。前年八月山贩被盗劫,去木百数十簰,曾遍控于古州、黎平、天、黔阳、合(会)同、洪江各衙门,皆有告而无追。窃思既收江银,则守江缉盗赔木控官是其责。成兹既不理则抽江银何用?倘於此项中筹一缉盗安商之策目,属优优有余,不致于有用之材,施于无用之地。
一、抽经费始于咸丰八年因军需支绌,本府委员劝抽厘金,颁发告示,谕以军务平静即行停止,断不为例等因。因派山贩四厘,下河一厘,迄全省□渍。蒙前抚宪黎巡宪易出示豁免,而三江总理龙道云等匿示不贴,串通厘局委员,逢迎地方官长,面禀此厘自是山客乐输,当将厘局改为经费。各帮木商知此消息,期奔上控。而总理等私商下河各帮,暗将下河一厘统山贩完纳。三江总理等每人每年坐分银五十两,致负抚宪豁免洪恩,山贩莫沾实惠。为一己之私,刻及万姓山贩,非不明知其弊,亦只思官绅能分民忧。即出此项亦不大害,乃委员只知抽厘,江岸盗贼横行,及一切不公不平事件,概置不理。即有赴府恳告,蠧役又多方需率,则经费二字愚民实不知所取义,伏恳豁免以广生聚。
一、兑价平码,向以漕平为则。道光以前,遵行无异。咸丰八年以后除牙口、江银外,每两毛价议兑实银三钱。又云买卖无足平,着九七五折,每两毛价该实银贰钱九分二厘五,内扣经费四厘,故每两毛价山贩仅得贰钱八分八厘五,是平已经折扣。至同治十一年,节外生支,於二八八五之中,每百纹银扣平贰钱,继则四分,后又八分。去年春,竟扣至壹两六分。六月山贩奔愬,府主郭案下,蒙批皆减六钱。目前尚扣搭壹两。谚云:争价不争平,何堪已扣再扣?
一、银两锃色,以九八为通用,高申低补,公私顺遂。道光二十四年因银太低,奔控制宪,蒙批饬黎平府兑价以漕平为则,银色以九八为准,宝银兑价始申二色。今竟申至三色六。至于荆沙新火票锭,不比宝银,皆一例坐申,甚至有假打宝银,亦必照申三色六。恳赏示谕,银以九八为准,票锭、荆沙等银,看其高低申补,惟大宝色二色,事归尽一,庶免争竞。
一、买卖各有江步,三江主家既已当江,则利有专司。上下码头,均不准其买卖,老案最严。近来三江行户,每向下河客商,领取资本,径上山头,与民争购。山贩血本有限,屡被加价夺买,是上下之利概归三江,且有刁滑之徒,一至上河买木,假以些微银两,下定生意,一起即行全兑。木价稍跌,逼写退书。倘江运又转,木主放下售卖,稍有利息,伊即伸鸣将卖,伸贴阻木。久之非遭水流,即当月利山客坐受其害。
一、开盤,议价向例三日。三日议妥,次日即交数兑银。三日不妥,即行放盤。今则故为留难,竟有购至五六天、七八天。晚不等明系磋磨软困,希图灭价贱卖。倘不待辞盤而卖别户者,不拘木数多寡,尽行起排烧毁,较之国法尤为森严。
一、议价随主家一喊为凭,即错喊亦无更改。喊有亏下游河客者,则呼赫山客减价,不照所喊比兑,主家或喊有亏山贩者,则下河客商坚执要所喊,方肯比兑。主家亦只逼劝山贩依从所喊。曾有苗民至江卖木,被伊等妄喊,折本太多,退木不能,加价不肯,不得已而投河自尽。伊等各户自撰书一联云:一声喊断千金价,数语能降四海宾。其威权赫赫,不知奉何贴谕而森严若此。
一、兑折向无定局,俯恳颁发严示。一切抽扣外准山贩实得三兑或四兑五兑,概用漕平,无搭无扣兑。不能复旧章而案经上定,期愚皆晓然,于行市无欺,可望利益丰盈,公私求赖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