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清水江流域天柱县契约文书为中心的调查
张新民
一、引言
余自2002年以来,便密切关注清水江文书之抢救整理情况。自知一介书生,岁月催老,馀日无多,况民间契约文书,事涉专门,成果已丰,决非余之研究所长,晚年易辙改道,耗时费力,必难有所成就,而徒贻泛滥无归之讥也。窃思之,若不旁骛他业,颛志传统思想文化领域,总结一生积累,以温润体贴之情,逐一摅志成文,则自信所造必多,贡献亦稍大矣。尤可叹息者,已成之书稿多部,皆鳞装散乱,久藏筐箧,徒延岁时,无暇整理,难以出版,每深憾焉。故一面对诸生,即内怀愧涩耳。盖师尊不必弟子显,师卑则弟子易为屈。师既无成就,弟子颜面何光哉?土夫立身久已无范,世风亦随之浅薄矣。然余明知如此,仍舍长就短,耗费大量时间精力,上下奔走呼吁,数十次前往文书庋藏地调查,又辗转翻阅大量文献,论证文书史料价值,以为坐看一代文献凋零,必难逃历史罪责,虽忍人亦不足以形容之,又谈何闻性与天道之旨耶?而既视其为性分内事,以为天命所在,不为即不忍,不忍即不仁,遂多方转辗联络,力求玉成厥事,而终因私家力薄,乃集合众力,及抢救征集,并整理公布出版,以厌世人之需求,壮大学界之阵容也。
清水江契约文书大量散落民间,纸质脆裂,文字易灭,故最为首要者即为蒐求,其次当为整理考释,再次则为公布出版,最终化私藏为公用,天下学人皆可取用,而各自成就其专业也。故余之所以关心兹事,实悚然于宝物幸存者有尽,散佚澌灭汲汲可危,蒐求之视其他诸事,不能不先列为急务矣。故余之呼吁,亦以抢救整理为主,而各地政府部门之抢救工作,亦因此得以规模化、系统化。不数年间,入藏归档者竟逾十万,文书从此长存天壤间,免去与草木同腐之厄,斯亦天不丧吾华夏文化之幸事也。
余又以为,清水江文书数量之多,已足可与徽州文书、敦煌文书,并埒合称为三大文书系统;惟研究成果欲与徽学、敦煌学相颉颃,则必专一以赴,急起直追,始可后来居上,蔚成清水江学专门学科。故2009年,余尝代表贵州大学中国书院,与天柱县人政府达成合作协议,共同整理公布契约文书。盖契约入藏档案馆,得以长留天壤间,固不失为一大好事,然倘若扃深锢,不能对外公开,徒令学界兴叹,亦难免不留遗憾也。区区微愿,则以此为契机,开创政、学两界合作之局面,扩大公共资源之利用开放范围,促进乡邦文化建设发展,俾治斯学者,皆有材料可依,有途径可循,而不致贻笑学界,以为黔中学人胸量狭小,乃至非仅无识,亦根本无人也。而余所订之抢救理董原则,均反复强调原件一概留存当地,由政府及村民以多种形式,善加珍藏保管。理董工作只依据照片或复印件著录考释,同时尊重文书持有人及征集者之利益,以适当之署名方式公诸世人,亦方便依照归户性特征田野调查。而余之所以反复强调文书归户性之重要,亦取鉴古器物出土地点地层之于考古关系甚大,均有裨于史实之核准考证,不能不再三告诸吾国之治斯学者也。
中国史学之发展,固有待于方法之突破,考证之缜密,学问境界之提升,解读范围之扩充,问题意识之开拓,研究态度之严谨,然第一手史料之提供,亦为一大关键,决不可轻忽其触媒之因缘。而余之多年呼吁抢救文书,着眼处亦在中国史学之发展,凡古书已证明未证明者,无论否定或肯定,均必须多方取证材料。若一味驰驰骋新说,忽视基本之史料,则其说愈怪奇巧辩,其结论愈不可信。倘史料一旦获取,则必须系统整理考释,尽快公诸学界同好,以俾世人互资取用,催生更多学术成果也。惟整理考释也者,工程浩繁巨大,涉及问题甚夥,虽聚集众多青年才俊与役,仍颇感费时耗力。盖开荒垦地,斩荆芟榛,欲其瓜果满架,大树葱郁荫覆,必有前人劳作在先,后人始可乘凉受益也。比较言之,其中之一大困难,即为地方特殊俚语俗字之训释,尤其事涉苗侗两族语言差异,孰当采敦当弃,往往未易遽得确证,非准确对音即不能解决问题。遂多次谋议前往当地集体调查,兼实地踏勘清水江两岸村落分布情况,了解其既为苗疆走廊,则功能意义究竟何在,而终在今年(2011)四月一日至六日成行,形成以下调研报告,或可供世人酌考焉。
二、天柱县地理沿革及其区位特点
为确保调研成果准确可靠,行前曾穷两周之力,查阅当地相关资料,并随手摘录,汇为类别,以备比照核对之需。
余欲前往调查之天柱县,位于贵州省东部,分布于清水江西面,东邻湖南会同、芷江两县,南接黔省锦屏县及湖南靖州县,西连省内三穗县,北靠湖南新晃县。南齐时曾设东新市、南新市二县,属东牂牁郡。明洪武二十三年(1390)设屯溪后溪千户所,属靖州卫。二十五年置天柱守御千户所,属湖广靖州。所谓“天柱”云云,乃以城北“石柱擎天”柱石山景观得名。万历二十五年(1593)置天柱县,与守御千户所同治,并析绥宁、会同二县地益之。因县址山形宛如凤凰,民间又径称其为凤城。建县之前,天柱所吏目朱梓尝“单骑入寨,宣布朝廷德化,许遵旧议建县。二苗老(苗酋傅良嘴、陈文忠)率先,诸苗输诚纳款,爱之如父母,畏之如神君。朱以苗裔归附之诚,乃上便宜数十事,切中肯綮”。朱梓之所作所为,实乃国家认同之有意识引导,代表治理苗疆之“王化”策略,不妨视为以后不断持续发生之“国家化”文化变迁象征性事件。而建县之后,已为首任知县之朱梓,复乃召集民众修筑县城,“诸苗自行输木兴工,创堂宇二所,其文庙、明伦堂等项,各有人承造”。可见国家力量进入当地时间甚早,儒家价值植根当地速度亦颇快,乃至“易刀剑而牛犊,易左衽而冠裳,好勇习战之风,日益丕变”,不仅国家认同不断加强,即习俗风规亦大有变化,实乃中央王朝经营清水江流域之一大方略突破口,成为开辟其他所谓殊域异邦之一大文化转输地。
入清以后,当地沿革亦屡有变化。不可不举者,如雍正五年(1727),当地改隶黎平府,十一年,复改属镇远府。乾隆元年(1736),置远口巡检司,归隶天柱县。民国三年(1914),改远口巡检司为远口分县。二十五年(1946),省远口分县入天柱县。今天柱县所辖乡镇主要有风城镇、邦洞镇、坪地镇、蓝田镇、翁洞镇、远口镇、坌处镇、高酿镇、石洞镇、白市镇、社学乡、浪马乡、竹林乡、江东乡、注溪乡、地湖乡。
清水江发源于都匀斗蓬山,流经丹寨、麻江、凯里、台江、剑河、锦屏等县,于锦屏县茅坪镇杨渡溪杨渡角处,开始进入天柱县境。又流经天柱境内坌处、远口、兴隆、白市、翁洞等地,最后由翁洞镇经金紫村出境,注入沅江再汇入洞庭湖。流经天柱境内全长77公里,流域面积达1945万平方公里。明代地理学家王土性称:“贵州设山上中高而而外低,如关索,乃贵镇山,四水外流,内无停蓄。北二水,一出涪江,一出沪江。东一水,出沅江。南二水,一出左江,一出右江。”所谓“东一水”云云,即指同属沅江水系之清水江及阳河。而清水江与沅江实同为一江,不过上游、下游之区分而已。其流经天柱县境而注入清水江之支流,以及支流之支流甚多,遂相互形成水道网络体系。可举其名者,略有八卦河、摆洞河、硝洞溪、汉寨溪、圭大溪、三门溪、鉴江、三团河、朗江、金龙溪、姚家溪、半溪、大溪、汉溪河、渡马河、瓦窑河、塘涧溪、瓮瓦江、岩鼓河、柳溪河。境内生活之少数民族,以侗族为最多,秦汉以来或称“武陵蛮”,或名“五溪蛮”,元明以来则多称“峒人”、“峒蛮”,亦时呼“洞苗”、“洞民”、“洞家”。其次则为苗族,本为三苗后裔。据宋人叶钱原为《溪蛮丛笑》作序云:“五溪之蛮……聚落区分,名亦随异……环四封而居者,今有五:曰苗,曰瑶,曰僚,曰僮,曰仡佬,风声习气,大略相似”;可知苗西迁武溪地区后,亦一度统称于“五溪蛮”总名之下,明以来则径称“苗”或“洞苗”。或借用清人之说法:“自周汉至宋元,专号曰‘蛮’;而由明以来,又专曰‘苗’,总之,苗、蛮一也。”又其衣多尚黑,时或称黑苗,多集中于“都匀、八寨、丹江、镇远、黎平、清江、古州等处,族类甚众,习俗各殊,衣着尚黑,男女俱跣足陟岗峦,披荆棘,其捷如猿。”可见由蛮而苗,虽表面仅为一称谓之改变,实则仍有民族身份之隐喻,表征国家看法之转移,虽难免不视为异在之“他者”,然看法则渐接近于实情。而余则反复强调,无论侗族或苗族,当然也包括数量不少之汉族——均按自然村落错杂而居——其进入贵州腹地之一大天然凭藉,即为清水江文化走廊。故均可谓为清水江之开发者与创造者,都在当地留下生活与劳作之历史性足迹,都是土地经营与林木贸易之垦殖者或权益者,代表生活世界不可或缺之主位性或在场性。至于侗款、苗款、议榔、鼓社,以及后来不断强化之宗族制度,则是其有效管理自己之一套自治方法,不能不源自天然自发之认同情感。数十万份契约文书之保存或珍藏,清水江日夜奔流不已之流淌声,以及江流两畔之葱郁山脉与锦绣大地,皆为当地乡民曾经存在并将永远存在之具体性见证,值得今人重新发现其之存在性历史,重新进入其生存、生活、劳作与交往之日常世界,理解其情感、价值、伦理及信仰之精神天地。
由于古代西南地区大量散居聚集之少数民族群体,中原学者历来误读或泛称其为“苗”者甚多,故清水江两岸之广大地区,襄昔又多径称其为“苗疆”“苗地”。清人方显《平苗纪略》以为当地“广袤二、三千里,户口十馀万,不隶版图,不奉约束”,然自雍正年间开辟苗疆后,则逐渐纳入帝国行政体制范围,“王化”力量不断拓殖扩大,帝国力量已足以控制其生存空间,社会经济文化变迁亦急遽加快,“生苗”遂开始变为“熟苗”,“边疆”则日愈接近“腹地”。天柱作为开拓较早之“王化”示范区,其地缘性之桥梁勾道作用实不可轻易低估。易言之,中央王朝庞大一统秩序之扩张,沿清水江下游之天柱等地区,不断向上游之其他异文化区推进深入,而最终得以实现其“王化”之边疆治理方略者乎?此乃当地生活文化体系嬗变之一大转捩关键,善读史者当不可轻易忽视也。
开辟苗疆即意味清水江航行权之彻底获得,能够直接利用水道交通所提供之便利,扼控其他毗连地区,掌宰大西南局势。又通过大西南掌控主动权之获得,有效扼制西北蒙古势力。盖清水江“上控黔东,下襟沅芷,囊百蛮而通食货,顺江流而达辰常,山川耸峻,楠木东流,界在黔楚之交,尤为峒苗砥柱”。不难想象在国家边疆治理视野中,其区域战略地位为何等之重要!所谓“剪除凶孽,令民得安枕,以仰副皇上绥靖边疆至意”云云,便说明开辟苗疆并促使其朝着国家化方向发展,实乃中央王朝长远治边方略颇具关键性意义之历史性环节。而清水江作为经济、文化、政治之航运交通大道,则不仅足可延伸国家行政理性力量,亦能打道民间村落交往空间,演绎无数之历史故事,倾诉史家之心灵呼声,值得重新探寻其固有之真实,揭开其神秘之面纱。故特将余调查日志,合编为一文,虽难免流水账簿之嫌,然既为实地踏勘所得,则自有其存在之价值耳。
三、采访地方知识精英
四月一日,上午正式出发,前往天柱调研,集中时间精力解决文书考释疑难问题,了解清水江文明之过去与未来。同行者为黄诚、龚妮丽、卢祥运、安尊华、马国君、罗正副、王凤梅、张中奎、廖峰等十人。四时即醒,兀坐待明,六时起床,七时会聚众人,转金阳乘车,九时出贵阳城。下午三时抵天柱,入住鉴江酒店。所谓鉴江者,亦清水江之支流,而取用为店名,则可知其重要。
稍作休息后,即赶赴档案馆,考察文书入藏情况。档案馆办公条件已大异于昔日,文书收藏亦极规范,非仅数量已增至一万二千馀件,且均已全部录入电脑,按照数字化程序编排,检索极为方便快捷,清晰度亦颇高。入藏最早者为嘉靖年间之文书,已嘱人拍为照片。而文书系统已涵盖数代王朝,价值意义岂非大矣哉!晚整理调研提纲,人静乃睡。
四月二日,上午九时邀请天柱苗、侗两学会专家座谈,与会者凡三十人,先集中后分组,解决问题甚多,凡滞惑疑似者,一经说明,即豁然开朗,如获至宝。其中如当地契约文书,每有言“砍二不砍三”者,虽知其关涉林木种植砍伐,然其具体含意究竟如何,则殊难判识。一经询问,始知为仅出典两次林木种植砍伐权,第三次砍讨权则必须收归典主。又契约屡见“封”字,当为计量单位,然具体数额究竟多少,详情仍不得知。通过调查乃知,一封为三十六枚铜钱,方法为先将钱放入钱糟,摇动排齐,然后用牛皮纸包住,以便存放携带,故民间统称为“封”。而一边乃当地糯禾凉晒计量单位,约为十二斤,查光绪《天柱县志》可知,然经当地专家点明,乃恍然大悟,亦足证自身读书功夫不够。噫!尺短寸长,信不诬也。
与汉族文化区相较,苗疆计量单位差异甚大,代表另一类型之礼俗风规,清人早已觉察:“苗民入市,与民贸易,驱牛马,负土物,如杂粮布绢诸类,以趋集市。粮以四小碗为一升,布以两手一度为四尺,牛以拳数多寡定价值,不任老少。其法将竹篾箍牛前肋定其宽侧,然后以拳量竹篾,水牛至十六拳为大,黄牛至十三拳为大,名曰拳牛。买马亦论老少,以木棍比至放鞍处,从地数起,高至十二拳者为大,齿少拳多价差昂,反是者为劣,统曰比马。届期毕至,易盐,易蛋种,易器具,以通有无。初犹质直,今则操权衡,较缁铢,甚于编氓矣。与亲党权子母,以牛计息,利上加利,岁长一拳,至八拳则成大牛,至数十年即积数十百倍,有终身莫能楚者,往往以此生衅,虽父兄子弟叔伯甥舅,见利即争,且有爱重贿而相卖,争财产而相杀者,惟在司牧者善导之耳。”具见苗汉交易,互通有无,显然计量方法不同,亦皆形成惯例,均各有其规则可守,遂能形成公共空间之贸易活动,即传统所谓集市。而苗疆民风质朴,虽不敢遽云无有变化,然市场秩序之动力,显然出诸自动自发,属于民间自治,非人谋强迫为之,亦少见国家干预,则可断言也。试观其计量方法,实乃扎根于民间习俗,并未凭借国家行政理性力量,推行统一之标准,则尽管多元必有不便,民间差异难免不导致实质之不合理,然既获苗汉两文化圈民众认可,形式已颇为公平,故交易活动遂能长期维持发展,正面意义亦始终远大于负面影响。惟风俗古今无恒,文献可征者寥寥,欲求读解畅遂通达,则每感茫然无下手处,棘手者不胜其烦且夥矣。盖乡土知识与生存之场域本有密契之关系,必为适应生存环境而产生,亦与生活之方式大有难解之缘,实乃因应生活世界而存在,固然可以规范之方式将其客观化,亦必关联内涵价值之礼俗风规。故凡能释疑解惑者,皆为吾之师也。古人所谓不耻下问云云,幸今日复睹其践履者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