贴蔑儿拜兴的故事以自己特有的色彩向下演绎着,每一个段落都充满了传奇性。二斗子回到刁三万的家结束了刁三万和戚二嫂家之间的争端。不久,另一场风波又把贴村人的注意力吸引住了。冲突的一方仍旧是刁三万和二斗子,而另一方则是强大的蹇家。
事情起因是这样的:海九年病倒在喀尔喀草原,一连好几年没有音讯。于是有人打起了海九年院子的主意。不是一般人,是蹇家老二。
为保卫海九年的院子二斗子的态度非常坚决,也非常英勇。二斗子与蹇二在互不相让的情况下酿出一场搏斗。这天傍晚二斗子看见蹇二掌柜收牧的时候把他家的驼群赶向了海九年的院子,早就注意着蹇二掌柜动向的二斗子就跟了过去。
蹇二掌柜要把驼群往海九年的院子里赶,二斗子挡在门前不让赶。
蹇二掌柜骂道:“好狗还不挡道呢,你给我滚开。”
二斗子答道:“这是海九年的院子。”
“海九年已经死了。”
“他还没死。”
“就算海九年没有死,跟你有什么关系?”
“海九年是我把兄弟!”二斗子态度强硬,“我把兄弟的事就是我的事。”
“你放屁!”
“你好臭!”
两个人简单地对了几句话就开打起来。蹇二掌柜抡起手中牧驼的红柳哨棍就抽向二斗子,二斗子低头一躲顺势就将蹇二掌柜的哨棍夺下来丢在了一边。
说话间就有不少围观的人聚集过来。
别看二斗子身材矮小,但是他的心意拳充分施展了威力,他的身体轻柔的摇摆着像喝醉了酒似的显得软弱无力,然而脚下却像生了根的红柳坚定得很,当身材高出他一个半脑袋的蹇二一个饿虎扑食冲向二斗子的时候,就见二斗子身体向下一蹲双手顺势一推竞把蹇二扔出了一丈远。要知道蹇二这个能吃能做的驼夫体重在二百斤上下。
被摔在地上的蹇二脸也破了身上沾满了尘土,在众人的哄笑声中蹇二脸羞涨得通红。当蹇二掌柜跳起来再次扑向二斗子的时候,刁三万从后面把他死死地抱住了。在海九年的院子这个问题上刁三万的态度也是非常明确和坚定的,刁三万早就放出话了:“海九年生死未卜,现在谁想强占他的院子都不行!”
蹇二哪里肯服气,趁着刁三万不注意的当儿一个鹞子翻身将刁三万压倒在身下,两个人在尘土中翻滚着忽而刁三万把蹇二压在了身下,忽而蹇二又骑到了刁三万的身上。这是两个体力相当的驼夫汉子,刁三万被人称作“狼人”,他的粗壮的脖子是不会转动的,长形的脑袋与坚实的脖子总是紧紧地扭在一起,他的个子很高超过了一米八零;蹇二则是一个身材像牛一样壮实的汉子,谁也说不清楚这两个驼夫之间谁的力量更大一些。
看热闹的人越挤越多,人群随着打架人的滚动移动着。蹇二脸上的伤口淌着血,斗殴中鲜血溅在他的嘴巴上、落腮胡子上和胸脯上,溅得到处都是。刁三万的衣袖整个被扯下来不知丢到哪里去了,光光的臂膀上沾满了灰色的土,非常不幸的是他的裤腰带在扭打中散开了,红色的裤腰带——这一年是刁三万的逢九年——拖到了他的脚跟,眼看着裤子就要滑下来。一个看热闹的孩了喊起来:“刁掌柜,看你的裤子,屁股要露出来了。”
慌忙间刁三万把正在抵着蹇二下巴的一只手撤出来,急忙去挽他的裤子。围观的人预感到有好戏看了,都嘻嘻哈哈笑起来,妇女们则拿手掩着嘴扭转了身子。这时候蹇二趁势骑到了刁三万的身上。这时候他俩滚翻着正停在了一堆驼粪上,这是一堆隔年的驼粪是海九年每天清扫院子堆积而成的。刁三万为了面子的缘故一手揪着裤子一手抓着裤腰带他试图要把裤腰带重新挽起来,于是他整个人就失去了防御的能力,蹇二毫不犹豫地抓起一把驼粪塞进了刁三万的嘴里。
刁三万呜呜哇哇的喊叫着向外卟卟地喷着驼粪,他把自己的怨恨转移到二斗子身上了,在那个瞬间二斗子站在人群中无事人般地嘻笑样子被刁三万看见了。“二斗子,你这个没良心的干儿子,你就眼看着干爹被人欺压。……”
“咱贴蔑尔拜兴有规矩的,两个人打架旁边的人是不能帮忙的。”二斗子给刁三万解释着,不改袖手旁观的态度。
随着一阵呐喊声人们看到村道上蹇二的几个兄弟向这边跑过来,每人的手里都抓着一件家什,或牧驼用的哨棍或杈草用的铁钉耙。蹇氏兄弟气势汹汹的来到跟前,刚要拨开人群冲进场内,胡德全大张着手臂把他们拦住了。
“做什么?”蹇家老三质问胡德全,“胡驮头,为甚不让我们进去。”
胡德全笑道:“你二哥和刁三万打架呢,你们一大帮兄弟都扑上去算什么事情?!自古以来咱贴蔑儿拜兴就这规矩,你们谁也不准上手。”
胡德全以驮头的身份出面平息了这场殴斗。他把打架的人拉开了。蹇二拿袖子在脸上胡乱抹着,鲜血把他的衣袖都染红了。刁三万几乎是被胡德全抱着推离了人群,他一边拧着狼脖子一边卟卟地把一些血团子吐在地上,骂道:“姓蹇的,你等着我家九年回来不把你的皮剥下来才怪。”
“不用等,”蹇二被他的两个兄弟架着一跳一跳地还要冲过来,“我现在就把你的狼脖子拧断。”
“刁掌柜,”也不知道是谁在人群里冲刁三万喊,“什么时候开始的,海九年也成了你的干儿子了?”
“麻三嫂的肚子成了杂货铺了,什么怪玩意儿都能生出来。”
“哈哈哈!……”
哄笑声把刁三万和蹇二的咒骂声同时都淹没了。
夜里麻三婶偎在刁三万身边,夫妻俩还在为海九年的院子操心呢。五个儿子挨排儿躺在他们的身边,五条小辫子像睡着的小蛇一样卧在炕沿边。麻三婶的目光在儿子们的头上睃来睃去,她抚摸着丈夫的脸颊——那脸被蹇二打肿了,“他爹,前些天里你咋说那种话哩?”
“俺说甚话啦?”
“他海九年生死未卜……。”
“这话咋不对了?”
“你说海九年不管是尸首还是活人总要回来的,要是海九年真的回来,他那院子咱刁家还能占住?”
“你也真傻哩,”刁三万说,“这话你也信?海九年能活着回来,这种事除了二斗子就没人信!你嫁到贴蔑儿拜兴十来年了,没见过你还没听说过?病倒在驼道上的人有谁活着回来了?”
“那倒也是,”麻三婶跟上了丈夫的思路,“北头起的白驼寡妇就是个活的例子,她男人就是在驼道上病倒以后再没见面。”
“对了,俺讲的就是这个理。”刁三万得意的说,“俺心里明镜似的,知道海九年一准是回不来了,可是俺嘴上就要说他还能回来。”
“就是说只要海九年的死讯儿不落实,谁也别想打他院子的主意。”
“咱也不说就占了海九年的院子,可是咱不怕,咱有二斗子,二斗子是海九年的拜把子兄弟,二斗子住海九年的院子谁也说不出个不字来。”
“那可不是,再咋说二斗子也是咱干儿子。……”
麻三婶再要说什么的时候,听见丈夫的鼾声已经起来了,并且越来越响。这个头脑简单的女人被一种从未有过的复杂的思绪所困绕,她失眠了。一对单纯的眼睛望着黑暗的顶棚毫无睡意。她的脑子进而计算着,海九年那座宽敞的大院即使是分成五块给他的儿子每人一块,每一块也还不算小呢。要知道想靠自己出卖苦力拉骆驼挣几个血汗钱,来为这五个儿子盖五处院子娶四房媳妇,那真的把他俩口子累得腰也弯了背也得驼了。
发生蹇老二与二斗子殴斗事件之后不久,蹇老五回到村里来了。
蹇老五长到八岁的时候,蹇家老太爷以每年三百两银子的价钱从归化城聘请了一位姓马的拳师,这位马拳师来自山西晋中,是“心意拳”的大师梁国义的嫡传弟子。蹇老五从八岁开始学习,学到十二岁的时候已经把“心意拳”的基本功夫学到手。
想当初蹇老太爷请拳师教儿子学武术,为的是学成之后,他能够在驼队远行时做随队拳师,不曾想蹇老五武艺学到手心思野漫,约了几位拳友云游天下,遍访名师切磋武艺去了,早把父亲的期望丢到了九霄云外了。就是蹇老太爷去世的时候,蹇老五在家也只住了不足一个月。
这一次蹇老五是为父亲的三周年祭日而回来的。蹇老五一回来,有人就又把二斗子与他二哥的殴斗之事重新提了起来,蹇老五托人与二斗子过了话,说是听说他武艺高强身手不凡,要与他“切磋切磋”。
消息一竟传到刁三万的耳朵里,狼人心下立刻就慌了。他知道来者不善善者不来,蹇老五是要给他的二哥报仇的。
刁三万去找驮头胡德全讨主意。
胡德全劝道:“依俺看你就让二斗子给蹇家说几句软话、下颗软蛋过去算了。你可知道蹇老五自幼便在梁拳师手下学艺,这许多年来他又云游四方遍访名师,说起来也该算是塞外武林高手了,二斗子与他过招如何能占得了便宜。”
刁三万进了一趟归化城,办了四色礼预备带着二斗子去蹇家登门拜访,可是二斗子就是不允。
“怕什么,”二斗子不肯服输,“切磋武艺嘛,谁胜谁负搁在其外。”
刁三万说:“胡驮头说的在理,我说干儿你趁早认个输罢了。”
“还没有过招我不能认输。”
见二斗子决心已下,刁三万也就不再说什么了。双方通过话之后,定了交手的日子。交手的地点选在了村北的关帝庙前,双方都拜托胡德全来做中间人。说好了,切磋技艺,点到为止,伤害身体的事情绝不能做。
比武那天蹇老五老早就来到关帝庙前等着二斗子,这位在武林间闯荡了十几年的职业拳师身着青衣皂衫、脚蹬踢倒山双梁牛鼻子鞋,上衣袖口和对襟排着密密麻麻的梅花形布盘纽扣,裤腿打着裹带。蹇家八个弟兄一字排开站在蹇老五的身后,个个怒目圆睁。
俩个人一过招,明眼人立刻就都看出来了,蹇老五下手极狠,招招都冲着二斗子的要害处。不出众人所料,二斗子与蹇老五过招没有十个回合,就被蹇老五用二斗子打蹇二时的同样方法,一个“借风扬沙”把二斗子摔出了两丈多远。当时二斗子便口吐鲜血再也爬不起来了。
蹇老五走过去,一只脚踏在他的胸口上,问道:“我问你,那海九年的院子是归了你了吗?”
二斗子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刁三万赶忙接过话头:“不归二斗子,不归二斗子。……”
刁三万双手抱住蹇老五踏在二斗子胸口上的腿,试图把那脚挪开,谁知那只腿就像生了根一般纹丝不动。
“请老五兄弟抬抬脚,”刁三万哀求道,“就让过二斗子这一回吧。千怪万怪就怪我没劝住他,二斗子他是有眼不识泰山,今日冒犯虎威。改日俺刁三万在归化城里的“晏美园”摆一桌海菜宴给你赔罪。……”
没等蹇老五说话,蹇老二把刁三万的话打断了,“刁掌柜你少罗嗦,今天俺只要你言明一句话——海九年那院子是姓刁了吗?”
“不是,不是!”刁三万赶忙说,“九年那院子他姓海,怎么会姓刁呢?”
“既不姓刁为甚你刁三万要把你家的骆驼赶到他的院子里去呢?”
“好好好,话说到此,我刁三万以后绝不再把骆驼往那院子里赶。”
“有这句话就好,”蹇二又盯住刁三万,“你刁掌柜说话要算数。”
“我刁三万吐口唾沫是颗钉,绝不失言。”
蹇老五把脚从二斗子的胸口上挪开了。
刁三万一刻没敢耽误,套起一辆马车载着二斗子进归化城看大夫去了。
在那以后海九年的院子便归了蹇老二。刁三万把二斗子和他自己与海九年的骆驼全都撤回到自己的院子里了。
只是过了一个月,二斗子的身体刚刚恢复一点,就又赶着驼群返回了九年的院子。刁三万被二斗子的举动吓得脸色煞白,他追到二斗子的前面,吼道:“你不要命了?在炕上整整躺了十来天,刚刚能站起来,你又要去送死?”
“就是死俺也要死在九哥的院子里。”
“俺可不跟你一起去送死,”刁三万说,“你把俺的骆驼给俺分出来。是死是活俺也管不了你了。咱爷俩把话说清楚,你的事情与俺刁三万再无瓜葛。”
刁三万把分出来的骆驼赶回了自家的院子,二斗子把海九年的骆驼赶进了海九年的院子。海九年的黄泥小屋被蹇二占了,二斗子只好住在驼羔棚里。那时侯蹇老五离开村子又云游去了,蹇老二拿二斗子也没有办法。
一个信念支撑着二斗子,他相信他的把兄弟海九年是个福寿绵长的人。他绝不会轻易死去。每隔几日二斗子都要跑到关帝庙里去焚香叩头,为海九年祈祷,求关老爷保佑他能活着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