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初秋的午后,阳光炽烈似千万道金箭在地上弹起一道道眩人眼目的光线。暑气闷人,七哥和与他一般大小的一帮小子在村子东边的沟河里耍水。耳听得一阵马蹄声嗒嗒响就见一骑一乘驰过来,在河对岸停住。七哥与众孩儿们都停止了嘻戏立在水里向对岸望去,见是一红衣骑者坐下一匹白马立在岸崖上,那骑者和他的白马在阳光下显得十分耀眼。
这河汊原本是扎达海河上游的一条支流,阴山深处的一个很旺的泉水是它的源头;每到汛季泛滥的洪水就在河床里奔腾咆啸,就像地震似的发出巨大的声响,轰轰隆隆经久不息。洪水把河床冲刷得很宽,足有一里地光景;河的两岸很陡皆有丈余深浅,不泛洪水的时候,河里流水肤浅水宽超不出两丈。水流很小的河床里布满了房大的、牛大的、狗大的、拳头大的、鸡蛋大的石头,大大小小的石头给阳光一照迸射起五颜六色的光辉煞是好看。那骑马人在河对岸上的崖上扬鞭喊道:“小弟弟们,这里可是贴蔑儿拜兴村吗?”
七哥一帮孩儿们齐喊:“就是就是就是贴蔑儿拜兴!”
七哥他们又问:“你找谁?——你做甚?”
骑马人说:“贴蔑儿拜兴走外路的驼队可回来啦?”
娃儿们都喊:“回来啦回来啦早回来啦,回来已经好多天了!你要做甚?”
那骑马人不答了,策着马向河的上游跑去,不一会儿又折了回来,问:“小弟弟们,从哪里可以过河?”
一帮娃儿们乱喊:
“往下游三十里有座桥!”
“那座桥在归化城里呢……”
“哪儿也过不来。……”
“你蹦过来吧!”
“有胆量吗?”
“你是个兔子胆儿吧?”
“哇哈哈哈哈哈!……”
……
娃儿们七嘴八舌头,乱喊一顿;喊完了嘻嘻哈哈大笑,笑了一阵便把骑着马在对岸崖上兜圈子的红衣人丢在一边不管了,只顾打着水仗耍戏起来。水花飞溅,一片水溅声和喧闹声把河床装满了。
七哥一个猛子扎下去,脑袋刚刚在水面露出,就听见一阵昂亢的马嘶声传来,寻声望去但见那白马载了红衣人四蹄舒展如同起飞的天鹅一般跃下了河岸。白马在河床上的巨石间蹦跳腾跃,眨眼间便来到了他的面前。七哥和小伙伴儿们立在水中一个个都看呆了。也不知怎么的一来,七哥的身体便飞离了水面,像个轻巧的包裹被红衣人夹在了腋下。白马载着红衣人和七哥跃上了河岸。
七哥胳膊腿乱挣扎着,喊:“放下俺!……放下俺!”心下不免又慌乱又骇怕。
红衣人说:“不用骇怕,小兄弟!”
红衣人的胳膊肘子一旋,七哥便被翻上了马背。在红衣人的怀抱里,七哥闻到一股强烈的野杏子油的香味儿。
白马没有进村,而是逆着河岸向上游跑出一箭之远,收住了蹄。红衣人将七哥的身体摆正,望住他的眼睛说:“娃子你不用怕,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七哥。”
“好,七哥——我有事问你,……”
七哥定睛再看时笑了,打断红衣人的话说:“哎呀,闹了半天原来你是个女人!”
“俺问你,贴蔑儿拜兴有家姓戚的驼户你可认识?”
“一个女人家家的竟然有这般好骑术,怪哉!”七哥只顾上下打量那个红衣人,心里生出好多奇怪。
红衣人又问了一遍,七哥答道:“咋不认识!俺爹就是给戚家牵驼的驼夫。”
“那么戚家有个儿子叫戚二的你可知道?”
“咋会不知道——你说的就是戚二掌柜嘛!”七哥抽抽鼻子把红衣姑娘身上散发出来的野杏子油香味儿吸到肚子里,问:“你是要寻戚二掌柜吗?这太好了,算你能认得出好赖人。戚家哥俩老大是个大烟鬼,连俺都不待搭理他。戚二掌柜可是条好汉,俺最喜见!”
红衣姑娘不做答,嗯呐一声,脸上微微泛起一层红晕。
七哥又说:“你要找戚二掌柜这事好办——俺带你去!”
“不用!”
红衣姑娘赶忙止住七哥,伸手到怀里掏出一只羚羊角号,放在嘴上吹出“呜-呜”的响声,然后将羚羊角号交在七哥的手里,说:“这个送给你,喜欢吗?”
“自然好!”七哥喜不自胜,接过羚羊角号仔细端详,银灰的颜色中透着暗紫的花纹,像瓷器似的在手里滑来滑去。
红衣女子说:“你替俺办件事怎么样?”
“甚事?”
红衣女子略一踌躇,说道:“你回村子里走一趟,替我把戚二叫来。”
“你为甚不进村里去?戚二掌柜家俺惯熟得很俺领你去。”
“不用,你只管替我把戚二唤来就是,别的甭问。”
七哥果然不再问,光着身子把羚羊角抱在胸前,飞也似的跑去了。
不大一会儿,戚二掌柜骑一匹光肚子铁青马来到河边。戚二年方十八,紫红面膛,阔嘴方脸,蚕眉杏眼,一根又长又粗的辫子在颈项间缠绕着,穿一件黑色灯笼裤扎着腿带,双腿紧夹马肚,腰间扎一件红布腰带,两条黑红的胳膊裸着,一隆一隆的肌肉在皮下弹动。铁青马烦躁地在地上打着旋,戚二掌柜紧勒马缰满脸狐疑望住红衣姑娘。
红衣姑娘将戚二上上下下打量一番,问道:“你就是戚二掌柜?”
“在下正是戚二,”戚二掌柜懵懵懂懂说,“你是……找俺吗?”
红衣姑娘并不正面作答只是点点头,又将戚二掌柜仔仔细细打量了一遍,直看得戚二掌柜浑身的不自在,蚕眉紧皱起来。戚二掌柜心下就有些不悦,又问了一句:“找俺有甚事你快些说,家里正在给骆驼灌冰糖水,忙着哩。”
红衣女子依旧是不说话,把戚二掌柜里里外外看完了,轻拔马头双腿一夹马肚,走了。留给戚二掌柜的只是扭回头时的嫣然一笑。
那年七哥五岁。后来七哥才知道,他在浑然不觉之中竟然为戚二掌柜办成了一件大事。却原来那红衣女子不是别人,正是贴蔑儿拜兴村东四十里察罕拜兴村的养驼户宇文虎的闺女。早听得宇文家闺女人品出众才貌双全,戚家有意将其迎娶进门给二小子做媳妇,春天里戚家老掌柜差自家的长工王锅头往察罕拜兴送下了帖子,一晃半年未见回音,戚家父子只道是这门亲事没了指望,哪承想好事早在红衣女子的遽然造访中已然铸成。
这宇文家的闺女名唤秀儿,虽算不上大家闺秀名门千金,只因父母双亲膝下只有这么一个独生女儿却也是当宝贝圪瘩似的养着,真可谓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上怕滚了,事事娇宠着。秀儿自幼无拘无束在村子里疯跑着长大性格如男孩儿般泼辣。长到十五岁一身野气脱尽,出落成一个身材苗条眉目清秀的大姑娘,不再与村中的小伙子们舞枪弄棒,走路静静的,一笑脸上一边一个深深的酒涡,遇到生人便容易脸红。也很少出门,将自己关在院子里,忙时帮着母亲打火造饭伺弄骆驼,闲时稳坐炕上专心于女工。
俗话说一家女百家求,待字闺中的秀儿吸引来不少上门求亲的人。然而那些求亲的人都被一一婉拒了,或是因了家境不怎么好或是因了小伙子本人有什么缺点都没有被相中。直到贴蔑儿拜兴戚家的媒人送上帖子时,秀儿的父母才动了心。戚家老掌柜与秀儿的父亲是驼道上的老朋友,且又同是归化万驼社的成员。戚老掌柜为人诚善敦厚,这一点秀儿的父亲最了解。而且戚家的两个儿子秀儿的父亲也都亲眼见过,归化地方地方习俗,家业再大也大不得家中养游手好闲的子弟,每次驼队走外路戚家的两个儿子都在父亲的驼队中充当驼夫角色。跌打滚爬长途跋涉与雇来的驼夫一无二样。大儿子高个儿骆驼性格散怠少语,二儿子敦实粗壮且有心计最招他喜爱。几年前戚掌柜给大儿子娶了亲,目下已生有一男二女,其中两个女儿是双胞胎,这些秀儿的父亲都澈底尽明。见是戚二的帖子送到秀儿的父亲心下高兴,与母亲商量后说与秀儿。
秀儿听了只是不答,催急了才说:“俺得亲自见见他!”
“哪有大闺女家自己去相亲的道理,”父亲说:“大闺女抛头露面的不成体统,是要招人笑话的!”
秀儿说:“若是不让我亲自见人,这门亲事我就不答应。”
“爹爹看中的人还能有错吗?”
“既然爹看中了那爹爹你自己嫁给戚二好了!”
秀儿就象犟牛顶墙似的不肯回头。
无奈之下秀儿爹只好答应了宝贝女儿的要求。
秀儿见了戚二之后,第三天戚家便收到了宇文家的回帖,帖子上书写了秀儿的姓名和生辰八字。请算命的王锅头一掐算,两人的生辰属相正合大吉,于是大喜。商定当年冬至良辰迎娶新人。
那一年秀儿虚岁十六,周岁才十五。
戚家迎娶新娘进门的时候用的是骆驼轿。一色儿的白驼个个雍荣华贵气宇轩昂,高贵的白驼总共是九峰,峰峰披红挂彩威风凛凛;为首的公驼六岁口,体格分外健迈高大,公驼的峰梁间搭两根染了红漆的白腊木杆,挑起一对轿子,那轿子是拿俄国毛毯搭成,水红的轿蓬猩红的垫毡。
压轿的娃儿便是穿戴整齐的七哥。瓜壳黑帽红缨穗,小辫子梳得油光水亮拖在身后。全村一二十个小子单单选中了七哥来压轿,一是因为七哥长得浓眉大眼脸盘端正,再者无意间七哥成了秀儿与戚二掌柜之间穿针引线的人物促成了这桩美姻缘。七哥做了受孩儿们羡慕的压轿娃,新婚之夜还享受了替新人滚被窝的殊荣,使村中的小子们羡慕得直流涎水。七哥长大果然勇猛干练,段家在七哥手里逐步发达起来的时候,村人便这样议论:“段家发起来有甚惊奇?那是天数!十年前就预兆见的,七哥小时候便与一般娃娃不一样,不然戚二掌柜娶亲时在全村二十几个小子中单单挑准了七哥去压轿滚被窝?!”
回来的路上七哥与新娘子秀儿一左一右分坐在驼轿的两个卧斗中。骆驼一耸一耸地走,驼轿一悠一晃地颤,七哥心中好不惬意!脑袋伸出轿子,看见新郎官戚二掌柜头戴礼帽身着长袍,大红绸带十字交叉挂在身上,胸前是一朵盆大的红花。七哥心中欢喜,就掏出新娘送她的羚羊角号吹起来,“呜——呜”的号角声夹杂在两架嗦呐的吹奏声中,风风光光地开回了贴蔑儿拜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