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仅仅是屈原的声音,也是许许多多古代诗人望原野时曾经涌起的感情。这种“大地茫茫”的心境,是和对于自然之谜的探索和对于人间疾苦的愤慨联结在一起的。
想一想这些肥沃土地的来历,你不由得涌起一种遥接万代的感情。我们居住的这个星球在最古老时代原是一个寂寞的大石球,上面没有一株草,一只虫,也没有一层土壤。经过了多少亿万年,太阳风雨的力量,原始生物的尸骸,才给地球造成了一层层的土壤,每经历千年万年,土壤才增加薄薄的一层。想一想我们那土壤厚达五十公尺的华北黄土高原吧!那该是大自然在多长的时间里的杰作!但这还不算,劳动者开辟这些土地,是和大自然进行过多么剧烈的斗争呀!这种斗争一代接连一代继续着,我们仿佛又会见了古代的唱着《诗经》里怨愤之歌的农民,像敦煌壁画上面描绘的辛勤劳苦的农民,驾着那种和古墓里挖掘出来的陶制高轮牛车相似的车子,奔驰在原野上,辛苦开辟着田地。然而他们一代代穿着破絮似的衣服,吃着极端粗劣的食物。你仿佛看到他们在田野里仰天叹息,他们一家老小围着幽幽的灯光在饮泣。看到他们画红了眉毛,或者在头上包一块黄布揭竿起义,看到他们大批地陈尸在那吸尽了他们的汗水然后又吸尽了他们鲜血的土地。想一想在原始社会中他们怎样匍匐在鬼神脚下,在阶级社会中他们又怎样挣扎在重重枷锁之中。啊,这些给荒凉的大地铺上了锦绣花巾的人们,这些从狗尾草、蟋蟀草中给我们选出了稻麦来的人们,我们该多么感念他们!想象的羽翼可以把我们带到古代去,在一家家的门口清清楚楚看到他们在劳动,在饮食,在希望,在叹息,可惜隔着一道历史的门限,我们却不能和他们作半句的交谈!但怀古思今,想起了我们这个时代的农民是几千年历史中第一次真正挣脱了枷锁,逐渐离开了鬼神天命的羁绊的农民,我们又仿佛走出了黑暗的历史的隧洞,突然见到耀眼的阳光了。
你在这个五色土坛上面走着走着,仿佛又回到公元前几千年去,会见了古代的思想家。他们白发苍苍。正对着天上的星辰,海里的潮汐,陶窑的火光,大地的泥土沉思。那时的思想家没有什么书籍可以阅读参考,日月经天,江河行地,四时代谢,万物死生的现象,都使他们抱头苦思,他们还远不能给世界的现象写出一个较完整的答案。但是他们终究也看出一点道理来了,世间的万物万事,有因有果,有主有从,它们互相错综地关联着……正是由于古代有这样的思想家在这样地思想过,才给后来的历史创造了这样一座五色的土坛。
“五行”的观念和我们这个民族一样地古老,东、南、西、北是人们很早就知道的,人们总以为自己所处是大地的中间,于是在四方之外又加上了一个“中心”,东、南、西、北、中凑成了五方五土的观念,直到今天我们还看到好些人家的屋角有“五方五土龙神”的牌位。烧陶方法和冶钢技术发明了,人们在熊熊火光旁边,看到火把泥土变成了陶器,把矿石烧成溶液,木头燃烧发出了火光,水又能够把火熄灭。这种现象使古代的思想家想到木、火、金、水、土(依照《左传》的排列次序)是万物的本源。于是木、火、金、水、土把五行的观念充实起来了。
烧制陶器这件事使人类向文明跨前一大步,在埃及,在希腊,都由此产生了神明用泥土造人的神话。在中国,却大大地发扬了“五行”的观念。根据木、火、金、水、土五种东西彼此的作用,又产生了五行相克相生的理论。根据这几种东西的颜色:树木是苍翠的,火光是红艳艳的,金属是亮晶晶的,深深的水潭是黝黑的,中原的泥土是黄色的。于是青、赤、白、黑、黄五种颜色就拿来配木、火、金、水、土,成为颜色上的五行了。
这个四方、五行的观念被古代思想家用来分析许许多多的事物,音乐上的宫、商、角、徵、羽五个音阶,天上二十八宿的分隶青雀、黄龙、白虎、玄武(乌龟)四方,都是和这种观念紧密地联结起来的。
把世界万物的本源看做是木、火、金、水、土五种元素相互作用产生出来的,这和古代印度哲学家把万物说成是由地、火、水、风所构成,古代希腊哲学家说万物的本源是水或者火……那思想的脉络是多么地近似啊。
尽管这种说法在几千年后的今天看来是奇特甚至好笑的,然而那里面不也包含着光辉的真理吗:万物的本源都是物质,物质彼此起着错综的作用……哦!我们遇见的对着泥土沉思的思想家,他们正是古代的略具雏形的唯物主义者!
没有这些古代思想家,我们就不会有这个五色的……土坛。审视这五种颜色吧,端详这个根据“天圆地方”的古代观念筑起来的四方坛吧!它和我们民族的古代文化发生多么密切的关系啊!
我们汉民族的摇篮在黄河的中上游,那里绵亘的是一望无际的黄土高原。因此,黄色被用来配“土”。用来配“中心”,成为我们民族传统中高贵的颜色。中心是不同于四方的,能够生长五谷的土地是不同于其他东西的,黄色是不同于其他颜色的。在这个土坛的中心,黄土被特别砌成了一个圆形,审视这个黄色的圆圈吧!它使我们想起奔腾澎湃的黄河,想起在地层下不断被发掘出来的古代村落,也想起那古木参天的黄帝的陵墓。
我多么想去抱一抱那些古代的思想家,没有他们的艰苦探索,就没有今天人类的智慧。正像没有勇敢走下树来的猿人,就不会有人类—样。多少万年的劳动经验和生活智慧积累起来,才有了今天的人类文明。每一个人在人类智慧的长河旁边,都不过像一只饮河的鼹鼠。在知识的大森林里面,都不过像一只栖于一枝的鹪鹩。这河是多少亿万滴水汇成的啊,这森林是多少亿万株草本构成的啊。
瞧着这个社稷坛,你会想起了中国的泥土,那黄河流域的黄土,四川盆地的红壤,肥沃的黑土,洁白的白垩土…你会想起文学里许许多多关于泥土的故事:有人包起一包祖国的泥土藏在身旁到国外去;有人临死遗嘱必须用祖国的泥土撒到自己胸上;有人远适异国归来俯身去吻一吻自己国门的土地。这些动人的关于泥土的故事,使人对五色土发生了奇异的感情,仿佛它们是童话里的角色,每一粒土壤都可以叙述一段奇特的故事或者唱一首美好的诗歌一样。
瞧着这个紧紧拼合起来的五色土坛,一个人也会想起了国土的统一,在我们的土地上为了统一而发生的战争该有多少万次呀,然而严格说来,历史上的中国从来没有高度统一过。四分五裂,豪强纷纷划地称王的时代不去说它了,可怜的共主像傀儡似地住在京都,整天送猪肉、龟肉慰问跋扈的诸侯的时代不去说它了,就是号称强盛统一的时代,还不是有许多拥兵的藩镇,许多专权的贵戚,许多地方的豪霸,在他们的领地里当着小皇帝,使中央号令不行,使国中还有许许多多的小国。中国历史上没有一个时期像今天这样高度统一过,等我们解放了台湾和一些沿海岛屿以后,这种统一的规模就更加空前了。古代思想家的预言:“不嗜杀人者能一之”。由于不剥削人的劳动阶级登上了历史舞台,竟使这一句话在两千多年后空前地应验了。
我在这个土坛上低徊漫步,想起了许许多多的事情。我们未必“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凭着思想和感情的羽翼,我们尽可去会一会古人,见一见来者。我仿佛曾经上溯历史的河流,看见了古代的诗人、农民、思想家、志士,看他们的举动,听他们的声音,然后又穿过历史的隧洞,回到阳光灿烂的现实。啊,做一个历史悠久的民族的子孙是多么值得自豪的一回事!做今天的一个中国的人民是多么值得快慰的一回事!回溯过去,瞻望未来,你会觉得激动,很想深深呼吸一口新鲜的空气,想好好地学习和劳动,好好地安排在无穷的时间中一个人仅有一次,而我们又恰恰生逢其时的宝贵的生命。
我真爱北京这座发人深思的社稷坛!
一个个光斑,颤动着飞向一个透明的世界。低音提琴加强了那缓慢的吟唱,一阵鼓声,小号突然停止吹奏。那些不协调音,那些矛盾,那些由诙谐和忧郁组成的实体,都在逐渐减弱的颤音中慢慢消失。
一个低音变奏
——[中国]严文井
许多年以前,在西班牙某一个小乡村里,有一头小毛驴,名叫小银。
它像个小男孩,天真、好奇而又调皮。它喜欢美,甚至还会唱几支简短的咏叹调。
它有自己的语言,足以充分表达它的喜悦、欢乐、沮丧或者失望。
有一天,它悄悄咽了气。世界上从此缺少了它的声音,好像它从来就没有出生过一样。
这件事说起来真有些叫人忧伤,因此西班牙诗人希梅内斯为它写了一百多首诗。每首都在哭泣,每首又都在微笑。而我却听见了一个深沉的悲歌,引起了深思。
是的,是悲歌,不是史诗,更不是传记。
小银不需要什么传记。它不是神父,不是富商,不是法官或别的什么显赫人物,它不想永垂青史。
没有这样的传记,也许更合适。我们不必知道:小银生于何年何月,卒于何年何月;是否在教堂里举行过婚礼,有过几次浪漫的经历;是否出生于名门望族,得过几次勋章;是否到过西班牙以外的地方旅游;有过多少股票、存款和债券……不需要。这些玩意儿对它来说都无关紧要。
关于它的生平,只需要一首诗,就像它自己一样,真诚而朴实。
小银,你不会叫人害怕,也不懂得为索取赞扬而强迫人拍马溜须,这样才显出你品性里真正的辉煌之处。
你伴诗人散步,跟孩子们赛跑,这就是你的丰功伟绩。
你得到了那么多好诗,这真光荣,你的知己竟是希梅内斯。
你在他诗里活了下来,自自在在,这比在历史教科书某一章里占一小节(哪怕撰写者答应在你那双长耳朵上加上一个小小的光环),远为快乐舒服。
你那双乌黑乌黑的大眼睛,永远在注视着你的朋友——诗人。你是那么忠诚。
你好奇地打量着你的读者。我觉得你也看见了我,一个中国人。
你的善良的目光引起了我的自我谴责。
那些过去不会完全成为过去。
我认识你的一些同类。真的,这一次我不会欺骗你。
我曾经在一个马厩里睡过一晚上觉。天还没有亮,一头毛驴突然在我脑袋边大声喊叫,简直像一万只大公鸡在齐声打鸣。我吓了一跳,可是翻了一个身就又睡着了。那一个月里我几乎天天都在行军。我可以一边走路一边睡觉,而且还能够走着做梦。一个马厩就像喷了巴黎香水的带套间的卧房。那头毛驴的优美歌唱代替不了任何闹钟,那在我耳朵里只能算做一个小夜曲。我决无抱怨之意,至今也是如此。遗憾的是我没有来得及去结识一下你那位朋友,甚至连它的毛色也没有看清,天一大亮,我就随着大伙儿匆匆离去。
小银啊,我忘不了那次,那个奇特的过早的起床号,那声音真棒,至今仍不时在我耳边回荡。
有一天,我曾经跟随在一小队驴群后面当压队人。
我们已经在布满砾石的山沟里走了二十多天了。你的朋友们,每一位的背上都被那些大包小包压得很沉。它们都很规矩,一个接一个往前走,默不做声,用不着我吆喝和操心。
它们的脊背都被那些捆绑得不好的包裹磨烂了,露着红肉,发出恶臭。我不断感到恶心。那是战争的年月。
小银啊,现在我感到很羞耻。你的朋友们从不止步而又默不做声。而我,作为一个监护者,也默不做声。我不是完全不懂得那些痛苦,而我仅仅为自己的不适而感到恶心。
小银,你的美德并不是在于忍耐。
在一条干涸的河滩上,一头负担过重的小毛驴突然卧倒下去,任凭鞭打,就是不肯起立。
小银,你当然懂得,它需要的不过是一点点休息,片刻的休息。当时,我却没有为它去说说情。是真的,我没有去说情。那是由于我自己的麻木还是怯懦,或者二者都有,现在我还说不清。
我也看见过小毛驴跟小狗和羊羔在一起共同游戏。在阳光下,它们互相追逐,脸上都带着笑意。
那可能是一个春天。对它们和对我,春天都同样美好。
当然,过去我遇见过的那些小毛驴,现在都不再存在。我的记忆里留下了它们那些影子,欢乐的影子。那个可怜的欢乐!
多少年以来,它们当中的许多个,被蒙上了眼睛,不断走,不断走着。几千里,几万里。它们从来没有离开那些石磨。它们太善良。
毛驴,无论它们是在中国,还是在西班牙,还是在别的什么地方,命运大概都不会有什么不同。
小银啊,希梅内斯看透了这一切,他的诗令我感到忧郁。
你们流逝了的岁月,我心爱的人们流逝了的岁月,还有我自己。
我想吹一次洞萧,但我的最后一只洞萧在五十年前就已失落了,它在哪里?
这都怪希梅内斯,他让我看见了你。我的窗子外边,那个小小的院子当中,晾衣绳下一个塑料袋在不停地旋转。来了一阵春天的风。
那片灰色的天空下有四棵黑色的树,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喷射出了一些绿色的碎点。只要一转眼,就会有一片绿色的雾出现。
几只燕子欢快地变换着队形,在轻轻掠过我的屋顶。
这的确是春天,是不属于你的又一个春天。
我听见你的叹息。小银,那是一把小号,一把孤独的小号。我回想起我多次看到的落日。
希梅内斯所描绘的落日,常常由晚霞伴随。一片火焰,给世界抹上一片玫瑰色。我的落日躲在墙的外面。
小银啊,你躲在希梅内斯的画里。那里有野莓、葡萄,还有一大片草地。死亡再也到不了你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