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之歌
——[台湾]罗兰
夜的告退
仿佛是很久以前,在某一次的病中,又仿佛是我刚刚从瞑茫中降生,地球不知为什么要用那么凄清的调子,艰难地转到黎明。
总觉得记忆中有一个声音,说:“天亮了!”但又一点也想不起是什么时候听到的这样一个声音。这声音,竟然也是那么凄清,像是好不容易熬过了一个长夜,看到曙光渐渐浸透浓密的黑暗,纸窗上现出了几分淡白的清冷,倦旅的夜,叹息着生途的艰辛,那苍白的面容!黎明前的长夜,是如此的沉重与无奈,宇宙是漆黑一片的静场。一切无声,像是被一个庞然的巨灵掌遮住,压抑了一切。幸福的人可以闭上眼睛去寻梦,而醒着熬过长夜的人,一直听着夜的脚步,缓慢而狰狞,沉重又无声,直到鸡鸣,增加了破晓时分的寒冷,揭示出这宇宙第一个声音,你才感到,自己从一个不可知的世界,惶恐地张开眼睛,迎向黎明。是你的降生,也是一个日子的苏醒。
这时,才逐渐有管弦试探的、轻轻的起奏。天上的朝臣们已经端正了衣冠,准备迎接太阳这君王的升殿,天地间才霍然地亮了。
黑夜告退,你觉得世界像是沉静了千古的大海,忽然,波涛粼粼地展开了无边的活动。
人们欣喜着夜的告退,不知为了什么而彻夜未眠的人们,也松下了一口气——唉!终于见到了黎明!
清晨
清晨是一首明朗嘹亮的歌,伴奏着清越的双簧管。鸟鸣是短笛的跳音,弦乐部分是欣然的行板。
一切都现出了颜色。
被浓黑掩盖了一夜的世界,又一次展现了树群的婆娑浓绿,花朵的红紫缤纷。草叶上闪亮的露珠,是清晨带给世界的最佳献礼,鸟儿们欢唱着“黑夜远去,白日降临。”
人们开始活跃。那些摸黑赶早市的豆浆贩和鱼贩、菜贩们,也解除了一脸隔夜的慵倦,振作起来了。
做早操或做早课的人们为自己曾经不怕黑夜的尾声而自豪着,忘记了起床时,勉力奋起的心情。
宇宙换一个勤奋的调子,像那一队队如同麻雀一般跳跃着奔往校门的小孩,意气昂扬,齐步堂堂,告诉你,生命是何等的活跃又欢畅。
空气由夜的冷峻到晨的沁凉,在阳光的浸浴下,越来越温暖,天也越来越高、越蓝、越亮。
车辆与行人汇成了人间长河,尘沙渐渐飞扬起来的时候,阳光由清亮变为刺目,那就是中午来临了。
日午
日午是工作的稍歇。
尘沙在直射的阳光下,由奔逐变为凝聚。像那令你辨不清个体的群众,盲目地聚散着、旋转着。你不知道尘沙们是否也有事情在忙。你只觉得它们如此地浮游旋转,没有根,聚拢又流散,是一种不可解的奔逐,于是,你像置身在宇宙之外,冷眼旁观着另一个世界。“尘沙们也觉得自己被一个不得不奔忙的力量在催迫着吗?”你这样问。
于是,你羡慕菜贩们在收拾残梗断叶之后,来到了生之旅的中途站,他们一天的辛苦在这时可以略作结束——实在是很累了!收拾起那些箩筐,回到简陋的家里去赶个午睡,留下一点睡起的时间,和同一市场的竞争者们,放下恩怨,赌赌纸牌,或摆开象棋,认真地下它几盘。
卖便当的也忙过了,回去把这半日的辛劳,慢慢结算。
办公室的窗子开着或密闭着。一上午的电话与帐目,在短暂的闭目养神中,很快地变成了一些朦胧的梦。暂时推开那急于挤向前来的下午,在速成的梦里,去探寻那迢迢的生之旅途。唉!何等的缈远寥阔又荒凉!未知的旅途上,点缀着一些不可捉摸的假象,是海市蜃楼吧?是自己那不可解的脑波,在无意中接收到世界某一个陌生角落所传来的陌生讯息吧?别人也在接收我们吧?
人的灵心是如此的神奇又恍惚!说不定这才是另一个醒着的你,在冥茫之中漫游。
被上午的难题困扰着的你,或许正希望自己回到那在瞑茫之中漫游的本真。希望忽然间给你一个证明,证明那一上午在现实尘沙中奔劳的自己,是在一个梦境中暂时的登场。
午后
当然,你会被一个电话铃声,一位同事或同业的招呼,一阵脚步声响,一声英语,一串摩托车的马达而惊醒。你没有办法停留在那冥茫之中,你回到一个充满公事与私事,充满问题与答案的日常。于是,下午用闷恹恹的脚步,沉缓的开始,主调在低音大提琴上进行,管弦成为遥远的回应。
最好一切已在上午做了决定。
还有新的问题在发生吗?必须解决吗?留到明天,怎么样?让它是明天的课题吧!太阳已经有些倦意,浮尘在斜下去的阳光里开始慢慢地沉淀。它们倦了吧?还是那不知来自何处的无形之力渐渐放松了它们。你觉得有些浮尘已经离去,所以那还在游动着的就显得松散多了。阳光斜斜地照在西窗上,却预期着那窗外的鸟儿是在归巢。空气里剩下的,无论是春之慵懒或秋之凄清,是夏之闷热或冬之寂冷。办公桌上各式文件暂时的收敛,就是黄昏的前奏了。
昏夜
都市黄昏的街道上,车子汇成长河,马达声喧,夜迅速地把照明之责交给了各色的车灯、路灯、门灯与霓虹灯。家是每一个人急于回去的地方,却也是每一个人迎向另一串问题与负担的地方。你整日地奔忙与焦虑是因为有了它,而你却觉得你奔忙与焦虑可以因为有它而消失。都市的夜街并不因为有那么多的灯光而显得明亮。你看得见的只是你车灯照到的一小片、一小段,而夜已在你奔赴那另一串问题的时候,迅速地涂黑了每一个角落。
乡间的黄昏倒是广阔得多了。
太阳斜下去之后,是整个浅灰浅紫的宇宙暮落,归鸦点点,农夫荷锄走过田埂时,到处已经有了蛙鼓虫鸣。远处清冷的灯火,一个一个地亮起,点染出零星孤寂的人间村落。
有灯的地方写着温暖,也写着艰辛。
奔忙的白日过去,清点这一天奋战的伤痕,灶边有和这伤痕一起得来的饭菜,全家聚在一起的时候,是稚子无邪的笑闹,和家长苦乐交织着的、疲惫的心,与在温慰中,隐隐泛起的那一丝怜悯——“当你们也像我一样的长大成人……”
窗外迅速落下了夜的黑色大幕。星星们孤寂地在天上俯望这天黑之后的人间。灯火如此零落,不久便会暗去。人们在被褥的温暖中,卸下一天的风尘、叹息和着打鼾的声音。
海在黑暗中大幅的、悄悄的摆荡着、叹息着、宣叙着宇宙洪荒,生命的开始与终结,存在与凋落。悲欢如尘沙,得失如草芥。
造物者说:“你们要借着光的照耀去奔忙,帮助别人,也得到别人的帮助而生存。你们可以在那光暂时隐去的时候歇息,容许你忘记日间的奔劳,在各样的梦境中,去缥缈虚无的地方游历。白天的伤痕会在睡梦中消隐,而睡梦中的恐惧会在白天来临的时候褪去。你奉我的差遣,有三万多个这样的日子,给你生存。如果你记着白日的光华,这光华也会点亮你黑夜中的梦境。总会有星的寒光,伴你黑夜。你也不必害怕知道,有更长的黑夜是你人生的终站。它让你那长途奔劳,暂时止歇。而在这样的长夜之后,你将再从冥茫中苏醒,张开惶恐的眼睛,迎向冷冽的黎明,成为另一形态的生命。你会再度为自己可以奔波忙碌而感到快乐与欢腾。”
也许在不分昼夜的飘散之余,只有一颗种子足以成树,但造物者乐于做这样惊心动魄的壮举。
敬畏生命
——[台湾]张晓凤
那是一个夏天的长得不能再长的下午,在印第安那州的一个湖边,我起先是不经意地坐着看书,忽然发现湖边有几棵树正在飘散一些白色的纤维,大团大团的,像棉花似的,有些飘到草地上,有些飞入湖水里。我当时没有十分注意,只当是偶然风起所带来的。
可是,渐渐地,我发现情况简直令人吃惊。好几个小时过去了,那些树仍旧浑然不觉地,在扭送那些小型的云朵,倒好像是一座无限的云库似的。整个下午,整个晚上,漫天漫地都是那种东西。第二天情形完全一样,我感到诧异和震撼。
其实,小学的时候就知道有一类种子是靠风力靠纤维播送的。但也只是知道一条测验题的答案而已。那几天真的看到了,满心所感到的是一种折服,一种无以名之的敬畏。我几乎是第一次遇见生命——虽然是植物的。
我感到那云状的种子在我心底强烈地碰撞上什么东西,我不能不被生命豪华的、奢侈的、不计成本的投资所感动。也许在不分昼夜的飘散之余,只有一颗种子足以成树,但造物者乐于做这样惊心动魄的壮举。
我至今仍然在沉思之际想起那一片柔媚的湖水,不知湖畔那种子中有哪一颗种子成了小树?至少,我知道有一颗已经成长。那颗种子曾遇见了一片土地,在一个过客的心之峡谷里,蔚然成荫,教会她,怎样敬畏生命。
是啊!就这样在这些熟悉的气氛与气味之间过完我的一生吧。让我们从复杂曲折的世界里脱身,一起把这样的夜晚献给那极明净又极单纯的绘画吧。
写给生命
——[台湾]席慕蓉
一
我站在月亮底下画铅笔速写。
月亮好亮,我就站在田野的中间用黑色和褐色的铅笔交替地描绘着。
最先要画下的是远处那一排参差的树影,用极重极深的墨来勾出它们浓密的枝叶。在树下是慢慢绵延过来的阡陌,田里种的是番薯,在月光下有着一种浅淡而又细致的光泽。整个天空没有一片云,只有月色和星斗。我能认出来的是猎人星座,就在我的前方,在月亮下面闪耀着,天空的颜色透明又洁净,一如这夜里整个田野的气息。
月亮在我的速写本上反映出一层柔白的光辉来,所有粗略和精密的线条都因此能看得更加清楚,我站在田里,慢慢地一笔一笔地画着,心里很安定也很安静。
家就在十几二十步之外,孩子们已经做完了功课就要睡觉了,丈夫正在他的灯下写他永远写不完的功课,而我呢?我决定我今天晚上的功课要在月亮底下做。
邻家的狗过来看一看,知道是我之后也就释然了,在周围了几圈之后,干脆在我的脚旁睡了下来。我家的小狗反倒很不安,不明白我为什么不肯回家,所以它就一会儿跑回去一会儿又跑过来的,在蕃薯的茎叶间不停地拨弄出细细碎碎的声音。乡间的夜出奇的安静,邻居们都习惯早睡,偶尔有夜归的行人也只是从田野旁边那条小路远远经过,有时候会咳嗽一声,声音从月色里传过来也变得比较轻柔。
多好的月色啊!满月的光辉浸润着整块土地,土地上的一切的生命都有了一种在白昼时从来也想像不出的颜色。这样美丽的世界就在我的眼前,既不虚幻也非梦境,只是让人无法置信。所以,我想,等我把这些速写的稿子整理好,在画布上画出了这种月色之后,恐怕也有一些人认为我描绘的是一种虚无的美吧。
我一面画一面禁不住微笑了起来。风从田野那头吹过,在竹林间来回穿梭,月是更高更亮了,整个夜空澄澈无比。
生命里也应该有这样一种澄澈的时刻吧!可以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希望,只是一笔一笔慢慢地描摹,在月亮底下,安静地做我自己该做的功课。
二
对着一班19~20岁,刚开始上油画课的学生,我喜欢告诉他们一个故事。
这是我大学同班同学的故事。我这个同学有很好的绘画基础,人又认真,进了大学以后发誓要沿着西方美术史一路画下来,对每一个画派的观念与技法都了解了并且实验了之后,再来开创他自己的风格。他认为,只有这样,才能够画出真正扎实的作品来。
一年级的时候,他的风景都是时尚的,二年级的时候,他喜滋滋地向我宣布:
“我已经画到野兽派了!”
然后三年级、四年级,然后教书,然后出国,很多年都不通音讯,最后得到的消息是他终于得到博士学位,成为一个美术史与美术理论方面的专家了。
我每次想到这件事,都不知道是悲是喜。原来要成为一个搞创作的艺术家,除了要知道吸收许多知识之外,也要懂得排拒许多知识才行的啊!创作本身原来具有一种非常强烈的排他性。一个优秀的艺术家就是在某一方面的表现能够达到极至的人,而因为要走向极至,所以就不可能完全跟着别人的脚步去走,更不可能在自己的一生里走完所有别人曾经走过的路。在艺术的领域里,我们要找到自己的极致,就需要先明白自己的极限,需要先明白自己和别人不尽相同的那一点。
因为不尽相同,所以艺术品才会有这样多不同的面貌。像布朗库西能够把他的“空间之鸟”打磨得那样光滑,让青铜的雕像几乎变成了一种跃动的光与速度。而麦约却要把流动的“河流”停住,在铅质的女体雕像里显示出一种厚重的量感来。毕沙洛的光影世界永远安详平和,而一样的光影在孟克的笔触里却总是充满了战栗和不安。
每一个优秀的艺术家走到极致的时候,就好像在生命里为我们开了一扇窗户,我们在一扇又一扇不同的风景之前屏息静立,在感动的同时,也要学会选择我们所要的和我们不得不舍弃的。
三
当然,有些人是例外,就好像在生命里也常有些无法解释的例外一样。
在美术史里,有些例外的艺术家,就像天马行空一般地来去自如,在他们的一生里,几乎就没有所谓“极限”这一件事。
像对那个从天文、数学到物理无所不能、无所不精的达·芬奇,我们该怎么办呢?
也许只能够把他放在一旁,不和他比较了吧!不然,要怎样才能平息我们心中那如火一般燃烧着的羡慕与嫉妒呢?
四
我相信艺术家都是些善妒的人。
因为善妒,所以别人的长处才会刺痛了自己的心;因为善妒,所以才会努力用功,想要达到自己心中给自己拟定的远景。
因为善妒,所以才会用一生的时光来向自己证明——我也可以做得和他们一样好,甚至更好。
不然,美术史里那些伟大的感人的作品要怎样来解释呢?为什么会有人肯把生命里面最精华的时光与力量,放在那些好像并没有任何实质意义的东西上面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