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在我们这一代(恐怕还有以后的几代)和我们的祖先一样,是没有这种幸运的。我们带着新的力量来到世间,我们又会发挥尽力量归于尘土。这个世界映在一个婴孩的眼里是五光十色:一切全是陌生。我们慢慢地活下去。我们举起一杯一杯的生之酒尽情地饮下。酸的、甜的、苦的、辣的我们全尝到了。新奇的变为平常,陌生的成为熟悉。但宇宙是这么广大,世界是这么复杂,一个人看不见、想不到的事太多了。我们仿佛走一条无尽长的路程,游一所无穷大的园林,对于我们就永无止境。“死”只是一个障碍,或者是疲乏时休息。有勇气、有精力的人是不需要休息的,尤其在胜景当前的时候,所以人应该憎恨“死”,不愿意跟“死”接近。贪恋“生”并不是一个罪过。每个生物有生的欲望。蚱蜢饥饿时甚至吃掉自己的腿以维持生存。这种愚蠢的举动是无可非笑的,因为这里有的是严肃。
俄罗斯民粹派革命家妃格念尔“感激以金色光芒洗浴田野的太阳,感激夜间照耀在花园天空的明星”,但是她终于让沙皇专制政府将她在席吕塞堡中活埋了二十年。为了革命思想而被烧死在美国电椅上的鞋匠萨珂还告诉他的六岁女儿:“夏天我们都在家里,我坐在橡树的浓荫下,你坐在我的膝上,我教你读书写字,或者看你在绿色的田野上跳荡、欢笑、唱歌,摘取树上的花朵,从这一株树跑到那一株,从清朗、活泼的溪流跑到你母亲的怀里。我梦想我们一家人能够过上这样的幸福生活,我也希望一切贫苦人家的小孩能够快乐地同他们的父母过这种生活。”
“生”的确是美丽的,乐“生”是人的本分。前面那些杀身成仁的志士勇敢地戴上荆棘的王冠,将生命视作敝履,他们并非对于生已感到厌倦,相反的,他们倒是乐生的人。所以奈司拉莫夫坦白地说:“我不愿意死。”但是当他被问到为什么去舍身就义时,他却昂然回答:“多半是因为我爱‘生’过于热烈,所以我不忍让别人将它摧残。”他们是为了保持“生”的美丽,维持多数人的生存而毅然献出自己的生命的。这样深的爱!甚至那躯壳化泥土,这爱也还笼罩世间,跟着太阳和明星永久闪耀,这是“生”的美丽之最高的体现。“长生塔”虽未建成,长生术虽未发现,但这些视死如归但求速死却也能长存在后代子孙的心里,这就是不朽,这就是永生。而那般含垢忍耻积来世福或者梦想死后天堂的“芸芸众生”却早已被人忘记,连埋骨之所也无人知道了。
我常将生比之于水流,这股水流从生命的源头流下来,永远在动荡,在创造它的道路,通过乱山碎石中间,以达到那唯一的生命之海。没有东西可以阻止它,在它的途中它还射出种种的水花,这就是我们生活里的爱和恨,欢乐和痛苦,这些都跟着那水流不停地向大海流去。我们每个人从小到老,到死,都朝着一个方向走,这是生之目标,不管我们会不会走到,或者我们会在中途走入了迷径,看错了方向。
生之目标就是丰富的、满溢的生命。正如青年早逝的法国哲学家居友所说:“生命的一个条件就是消费。……个人的生命应该为他人放散,在必要的时候还应该为他人牺牲。……这牺牲就是真实生命的第一个条件。”我相信居友的话,我们每个人都有着更多的同情,更多的爱慕,更多的欢乐,更多的眼泪,比我们维持自己的生存所需要的多得多。所以我们必须把它们分散给别人,否则我们会感到内部的干枯,居友接着说:“我们的天性要我们这样做,就像植物不得不开花似的,纵然开花以后便会继之以死亡,它仍旧不得不开花。”
从在一滴水的小世界中怡然自得的草履虫到在地球上飞腾活跃的“芸芸众生”,没有一个生物是不乐生的,而且这中间有一个法则支配着,这就是生的法则。社会的进化,民族的盛衰,人类的繁荣都是依据这个法则而行的,这个法则是“互助”,是“团结”,人类靠了这个才能够不为大自然的力量所摧毁,反而把它征服,才建立了今日的文明:一个民族靠了这个才能够抵抗其他民族的侵略而维持自己的生存。
维持生存的权利是每个生物、每个人、每个民族都有的。这正是顺着生之法则。侵略是违反了生的法则的,所以我们说抗战是今日的中华民族的神圣的权利和义务,没有人可以否认。
这次的战争乃是一个民族维持生存的战争,民族的生存里包含着个人的生存,犹如人类的生存里包含着民族的生存一样。人类不会灭亡,民族也可以活得很久,个人的生命则是十分短促。所以每个人应该遵守生的法则,把个人的命运联系在民族的命运上,将个人的生存放在群体的生存里。群体绵延不绝,能够继续到永久,则个人亦何尝不可以说是永生。在科学还未能把“死”完全征服、真正的长生塔还未建立起来以前,这倒是唯一可靠的长生术了。
我觉得生并不是一个谜,至少不是一个难解的谜,我爱生,所以我愿像一个狂信者那样投身到生命的海里去。
生活的秋季,知道生命上的极限而感到满足。因为知道生命上的极限,在丰富的经验之下,才有色调儿的和谐,其丰富永不可及。
人生自然的节奏
——[中国]林语堂
在我们的生活里,有那么一段时光,个人如此,国家亦复如此,在此一段时光之中,我们充满了早秋精神,这时,翠绿与金黄相混,悲伤与喜悦相杂,希望与回忆相间。在我们的生活里,有一段时光,这时,青春的天真成了记忆,夏日茂盛的回音,在空中还隐约可闻,这时看人生,问题不是如何发展,而是如何真正生活;不是如何奋斗操劳,而是如何享受自己拥有的那宝贵的刹那;不是如何去虚掷精力,而是如何储存这股精力以备寒冬之用。这时,感觉到自己已经到达一个地点,已经安定下来,已经找到自己心中向往的东西。这时,感觉到已经有所获得,和以往的堂皇茂盛相比,是可贵而微小,虽微小而毕竟不失为自己的收获,犹如秋日的树林里,虽然没有夏日的茂盛葱笼,但是所据有的却能经时而历久。
我爱春天,但是太年轻,我爱夏天,但是太气傲,所以我最爱秋天,因为秋天的叶子的颜色金黄、成熟、丰富,但是略带忧伤与死亡的预兆。其金黄色的丰富并不表示春季纯洁的无知,也不表示夏季强盛的威力,而是表示老年的成熟与蔼然可亲的智慧。生活的秋季,知道生命上的极限而感到满足。因为知道生命上的极限,在丰富的经验之下,才有色调儿的和谐,其丰富永不可及。其绿色表示生命与力量,其橘色表示金黄的满足,其紫色表示顺天知命与死亡。月光照上秋日的林木,其容貌枯白而沉思;落日的余晖照上初秋的林木,还开怀而欢笑。清晨山间的微风扫过,使颤动的树叶轻松愉快地飘落于大地,无人确知落叶之歌,究竟是欢笑的歌声,还是离别的眼泪。因为是早秋的精神之歌,所以有宁静,有智慧,有成熟的精神,向忧愁微笑,向欢乐爽快的微风赞美。
生命不像一件衬衫,当你发现它脏了破了的时候,你就可以脱下来洗涤,把它再补好。
永久的生命
——[中国]严文井
过去了的日子永不再回来。一个人到了三十岁的时候就会发现自己丢失了一些什么,一颗臼齿,一段盲肠,脑门上的一些头发,一点点和人开玩笑的兴味,或者就是你那整个的青春。那些东西和那消逝了的岁月一样只能一度为你所有。它们既已离开了你,就永不会再返回。即令你是一个智者又怎么办呢!你的力量是那样的小,对于生命上的事你丝毫不能作主。生命不像一件衬衫,当你发现它脏了破了的时候,你就可以脱下来洗涤,把它再补好。你如果曾经为什么事忧虑过,顶多你只能尽力忘却它,你却不能取消它存在过的迹印。在这件事上我们都是这样可怜!
然而,一切还都是乐观的。这是由于生命自身的伟大:生命能够不绝地创造新的生命。这是一件平常的事,也是一个奇妙的魔术。就像地面上的小草,它们是那样卑微,那样柔弱,每一个严寒的冬天过去后,它们依然一根根地从土壤里钻出来,欣喜地迎着春天的风,似乎对那过去的残酷一无所知一样。我们以着同样感动的眼光看着山坡上那些跳着蹦着的小牛犊,它那金黄色的茸毛像是刚从太阳里取得的。
我不得不想到永久不朽的意义。感谢生命的奇迹!它并不是一个暂时的东西。它仿佛一个不懂疲倦的旅客,也许只是暂时的在哪一个个体内住一会,便又离开前去了,但它是永远存在的。
它充满了希望,永不休止地繁殖着、蔓延着,随处宣示它的快乐同威势。这该是如何值得赞叹的一件事!
我的伙伴们,看起来我们应该更加勇敢了。我们了解了生命的真实的意义,我们的心就应该更加光明。让我们以全部的信心喊出我们所找到的真理吧:没有一种永久的、不朽的东西能被那些暴君杀害掉的!让我们赞美生命,赞美那永久的生命吧,我们将要以工作,以爱情来赞美它。它是一朵永不会凋谢的花,它将永远给世界以色彩,永远给世界以芬芳。
意义在于过程,幸福在于细节。那些撇开过程而只在结局中寻找意义的人找到的只是虚无。那些撇开细节而只在总体中寻找幸福的人,找到的只是荒谬。
人生寓言
——[中国]周国平
告别遗体的队伍
那支一眼望不到头的队伍缓慢地、肃穆地超前移动着。我站在队伍里,胸前别着一朵小白花,小白花正中嵌着我的照片。别人和我一样,也都佩戴着嵌有自己照片的小白花。
钟表奏着单调的哀乐。
这是记恒的仪式,我们排着队走向自己的遗体,同它作最后的告别。
我听见祈祷声:慢些,再慢些。
可等待的滋味是最难受的,哪怕是等待死亡。连最怕死的人也失去耐恼。女人们开始织毛衣,拉家常。男人们互相递烟,吹牛,评论队伍里的漂亮女人。那个小伙子伸手触了一下排在他前面的姑娘的肩膀,姑娘回头露齿一笑。一位画家打开了画夹。一位音乐家架起了提琴。现在这支队伍沉浸在一片生气勃勃的喧闹声里了。
可怜的人啊,你们在走向死亡!
我笑笑:我没有忘记。这又怎么样呢?生命害怕单调甚于害怕死亡。仅此就足以保证它不可战胜了。它为了逃避单调必须丰富自己,不在乎结局是否徒劳。
哲学家和他的妻子
哲学家爱流浪,他的妻子爱定居。不过,她更爱丈夫,所以毫无怨言地跟随哲学家浪迹天涯。每到一地,找到了临时住所,她就立刻精心布置,仿佛这是一个永久的家。
“住这里是暂时的,凑合过吧!”哲学家不以为然地说。
她朝丈夫笑笑,并不停下手中的活。不多会儿,哲学家已经舒坦地把身子埋进妻子安放停当的沙发里,吸着烟,沉思严肃的人生问题了。我忍不住打断哲学家的沉思,说道:“尊敬的先生,别想了,凑合过吧,因为你在这世界上的居住也是暂时的。”可是,哲学家的妻子此刻正幸福地望着丈夫,心里想:“他多么伟大呵……”
从一而终的女子
我听见许多人埋怨自己的人生,那口气就像埋怨死不肯离婚的结发妻子。他们埋怨命运的捉弄,错误的结合,失败的努力。如果可以,他们宁肯和别人交换人生。在他们眼里,人生如同老婆,也是别人的好。
我想起巴尔扎克笔下的一个女演员的话:“人生是件衣裳,脏了就洗洗,破了就补补,你好歹得穿上它!”
我说得稍微文雅些:人生是个对我们从一而终的女子,我们不妨尽自己的力量打扮她,塑造她,但是,不管她终于成个什么样子,我们好歹得爱她!
幸福的西绪弗斯
西绪弗斯被罚推巨石上山,每次快到山顶,巨石就滚回山脚,他不得不重新开始这徒劳的苦役。听说他悲观沮丧到了极点。
可是,有一天,我遇见正在下山的西绪弗斯,却发现他吹着口哨,迈着轻盈的步伐、一脸无忧无虑的神情。我生平最怕见到大不幸的人,譬如说,身患绝症的人,或刚死了亲人的人,因为对他们的不幸,我既不能有所表示,怕犯忌,又不能无所表示,怕显得我没心没肺。所以,看见西绪弗斯迎面走来,尽管不是传说的那副凄苦的模样,深知他的不幸身世的我仍感到局促不安。
没想到西绪弗斯先开口,他举起手,对我喊道:
“喂,你瞧,我逮了一只多漂亮的蝴蝶!”
我望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不禁思忖:总有些事情是宙斯的神威鞭长莫及的,那是一些太细小的事情,在那里便有了西绪弗斯(和我们整个人类)的幸福。
结论
我告诉你们:意义在于过程,幸福在于细节。那些撇开过程而只在结局中寻找意义的人找到的只是虚无。那些撇开细节而只在总体中寻找幸福的人,找到的只是荒谬。
现代人已经没有耐心流连过程,没有能力品味细节。他们活得匆忙而粗糙。他们活得既无意义,也不幸福。
应该说,爱过程的人是智慧的,爱细节的人是幸福的。
你们要借着光的照耀去奔忙,帮助别人,也得到别人的帮助而生存。你们可以在那光暂时隐去的时候歇息,容许你忘记日间的奔劳,在各样的梦境中,去缥缈虚无的地方游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