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从树林里出来,奔向田野,从田野通向河岸,来到渡口附近的榕树下,然后它从河对岸断裂的台阶拐向村里;尔后经过亚麻地,穿过芒果园中的树荫,绕过荷花池畔,沿着大车道的边缘,不知通向哪个村落。
在这条路上,曾经走过多少人哪!有的人越过我,有的人和我并肩而行,有的人只从远处现出了身影;有的人披着面纱,有的人则容颜袒露;有的人前去汲水,有的人则提着水罐返回村舍。
二
现在白昼已经过去,黑夜降临。
有一天,我曾经觉得,这条路是属于我的,完全属于我的;可是,现在我才发现,我带来了只能沿着这条路走一次的命令,此外,再也没有什么。
越过柠檬树对面的那个池塘,经过有十二座庙宇的河边台阶,经过河滩、粮仓、牛舍——不能再回到那有着熟悉的目光、话语、相貌的住所!“原来是这样啊!”这是一条前进的路,而不是一条后退的路。
今天,在这朦胧的黄昏中,我再次回首返顾,我发现这条路就是一本被遗忘的歌集,歌词就是人们的足迹,而曲子就是那晨歌的乐曲。
有多少人在这条路上走过呀!这条路,在它自己那唯一的尘土画面上,简要地描绘出它们生活中的所有往事;这一幅画面,从太阳升起的方向通向太阳降落的地方,从一扇金灿灿的大门通向另一扇金灿灿的大门。
三
“噢,脚走出的路哇!请不要把那长久以来发生的许多往事积埋在你的尘埃里。现在我把耳朵贴在你的尘土上,请你对我悄俏述说!”
路,用食指指向那漆黑的夜幕,沉默不语。
“噢,脚走出来的路哇!这么多行人的这么多忧思,这么多希望,都在哪里?”
无声的路,还是沉默不语。它只是从日出到日落默然地暗示。
“噢,脚走出来的路哇!那天落在你胸脯上面的落花般的足迹,今天为何无处寻觅?”
路,难道晓得自己的终点吗?凋谢的花和无声的歌,已在那里飘落,星光照耀下的永不熄灭的苦难灯节,也在那时庆贺。
“弱小的火把,燎燃着世界的荆丛;它是猛烈而光明!细微的呼声,振颤着人类的银铃;它是悠远而警深!”
《妇女周刊》发刊词
石评梅
光明灿烂的地球上,确有一部分的人,是禁锁幽闭,蜷伏在黑暗深邃的幕下;悠长的时间内,都在礼教的桎梏中呻吟,箝制的淫威下潜伏着。展开过去的历史,虽然未曾泯灭尽共支人类的女性之轴,不过我们的聪明智慧,大多数都努力于贤顺贞节,以占得一席,目为无上光荣。堪叹多少才能都埋没在柴米油盐,描鸾绣凤,除了少数垂帘秉政的政治家,吟风弄月的文学家。
至少我们积久的血泪,应该滴在地球上,激起同情;流到人心里,化作忏侮。相信我们的“力”可以粉碎桎梏!相信我们的“热”可以焚毁网罟!
数千年饮鸩如醴的痛苦,我们去诉述此后永久的新生,我们去创造。
战栗的——不避畏浅薄,握破笔蘸血泪的尝试了。惭愧我们的才学,不敢效董狐之笔;但我们的愚志,希望如搏流之椎。我们的努力愿意:
一、粉碎偏枯的道德
二、脱弃礼教的束缚
三、发挥艺术的天才
四、拯救沉溺的弱者
五、创造未来的新生
六、介绍海内外消息
大胆在荆棘黑暗的途中燃着这星星光焰,去觅东方的白采,黎明的曙辉。抚着抖颤的心,虔诚向这小小的论坛宣誓:
“弱小的火把,燎燃着世界的荆丛;它是猛烈而光明!细微的呼声,振颤着人类的银铃;它是悠远而警深!”“没有一次争取是一劳永逸地完成的。争取是一种每天重复不断的行动。人们必须一天又一天地坚持,不然就会消灭。”
自由
罗曼·罗兰
在一切财富中,我们过去最引以自豪的“自由”到最后却显得比什么都软弱。千百年来,人类用牺牲、苦难、坚韧的努力、英雄精神和不屈不挠的信心赢得了自由;我们呼吸它珍贵的气息;我们很自然地享受它,正如我们享受那拂过大地、充塞在我们肺部的清鲜空气一样……而只要几天,这颗生命的宝石就被人偷去了;几小时内,在全世界,一片窒息的网罗便笼罩在“自由”的颤栗的翅膀上。人们抛弃了它。不但如此,他们做了奴隶还要欢呼。我们又重新体会了那古老的真理:“没有一次争取是一劳永逸地完成的。争取是一种每天重复不断的行动。人们必须一天又一天地坚持,不然就会消灭。”
呵,被出卖的自由!到我们忠实的心灵中来避难吧,掩上你受伤的羽翼!将来,它们一定会重新辉煌地翱翔。那时你又将成为千万人的偶像了。现在压迫你的人到那时就会歌颂你。现在你被人掠夺,被人打击,你是悲惨的,但在我们心目中,你从未像现在这样清丽。你双手空空,你已经没什么可以贡献给爱你的人了,除了危险和你大无畏的眼睛里的笑意。然而,世界上一切财富都不能和这件礼物相比。跟随舆论和膜拜胜利的人决不会跟我们争这件礼物。可是我们要昂起头,追随着你,被鄙视被排斥的基督,因为我们知道你会从墓中复活。
但是我,我没有眼泪。宇宙,宇宙也没有眼泪呀!眼泪有什么用呵?我们只有雷霆,只有闪电,只有风暴,我们没有拖泥带水的雨!这是我的意志,宇宙的意志。
风·雷·电
郭沫若
屈原(向风及雷电)风!你咆哮吧!咆哮吧!尽力地咆哮吧!在这暗无天日的时候,一切都睡着了,都沉在梦里,都死了的时候,正是应该你咆哮的时候,应该你尽力咆哮的时候!
尽管你是怎样的咆哮,你也不能把他们从梦中叫醒,不能把死了的吹活转来,不能吹掉这比铁还沉重的眼前的黑暗,但你至少可以吹走一些灰尘,吹走一些砂石,至少可以吹动一些花草树木。你可以使那洞庭湖,使那长江,使那东海,为你翻波涌浪,和你一同地大声咆哮呵!
啊,我思念那洞庭湖,我思念那长江,我思念那东海,那浩浩荡荡的无边无际的波澜呀!那浩浩荡荡的无边无际的伟大的力呀!那是自由,是跳舞,是音乐,是诗!
啊,这宇宙中的伟大的诗!你们风,你们雷,你们电,你们在这黑暗中咆哮着的,闪耀着的一切的一切,你们都是诗,都是音乐,都是跳舞。你们宇宙中伟大的艺人们呀,尽量发挥你们的力量吧。发泄出无边无际的怒火把这黑暗的宇宙,阴惨的宇宙,爆炸了吧!爆炸了吧!
雷!你那轰隆隆的,是你车轮子滚动的声音?你把我载着拖到洞庭湖的边上去,拖到长江的边上去,拖到东海的边上去呀!我要看那滚滚的波涛,我要听那革堂革堂革堂的咆哮,我要飘流到那没有阴谋,没有污秽,没有自私自利的没有人的小岛上去呀!我要和着你,和着你的声音,和着那茫茫的大海,一同跳进那没有边际的没有限制的自由里去!
啊,电!你这宇宙中最犀利的剑呀!我的长剑是被人拔去了,但是你,你能拔去我有形的长剑,你不能拔去我无形的长剑呀。电,你这宇宙中的剑,也正是,我心中的剑。你劈吧,劈吧,劈吧!把这比铁还坚固的黑暗,劈开,劈开,劈开!虽然你劈它如同劈水一样,你抽掉了,它又合拢了来,但至少你能使那光明得到暂时间的一瞬的显现。哦,那多么灿烂的,多么炫目的光明呀!
光明呀,我景仰你,我景仰你,我要向你拜道,我要向你稽首。我知道,你的本身就是火,你,你这宇宙中的最伟大者呀,火!你在天边,你在眼前,你在我的四面,我知道你就是宇宙的生命,你就是我的生命,你就是我呀!我这熊熊地燃烧着的生命,我这快要使我全身炸裂的怒火,难道就不能迸射出光明了吗?
炸裂呀,我的身体!炸裂呀,宇宙!让那赤条条的火滚动起来,像这风一样,像那海一样,滚动起来,把一切的有形,一切的污秽,烧毁了吧,烧毁了吧!把这包含着一切罪恶的黑暗烧毁了吧!
把你这东皇太一烧毁了吧!把你这云中君烧毁了吧!你们这些士偶木梗,你们高坐在神位上有什么德能?你们只是产生黑暗的父亲和母亲!
你,你东君,你是什么个东君?别人说你是太阳神,你,你坐在那马上丝毫也不能驰骋。你,你红着一个面孔,你也害羞吗?啊,你,你完全是一片假!你,你这土偶木梗,你这没心肝的,没灵魂的,我要把你烧毁,烧毁,烧毁你的一切,特别要烧毁你那匹马!你假如是有本领,就下来走走吧!
什么个大司命,什么个少司命你们的天大的本领就只有晓得播弄人!什么个湘君,什么个湘夫人,你们的天大的本领也就只晓得痛哭几声!哭,哭有什么用?眼泪,眼泪有什么用?顶多让你们哭出几笼湘妃竹吧!但那湘妃竹不是主人们用来打奴隶的刑具么?你们滚下船来,你们滚下云头来,我都要把你们烧毁!烧毁!烧毁!
哼,还有你这河伯……哦,你河伯!你,你是我最初的一个安慰者!我是看得很清楚的呀!当我被人们押着,押上了一个高坡,卫士们要息脚,我也就站立在高坡上,回头望着龙门。我是看得很清楚,很清楚的呀!我看见婵娟被人虐待,我看见你挺身而出,指天画地有所争论。结果,你是被人押进了龙门,婵娟她也被人押进了龙门。
但是我,我没有眼泪。宇宙,宇宙也没有眼泪呀!眼泪有什么用呵?我们只有雷霆,只有闪电,只有风暴,我们没有拖泥带水的雨!这是我的意志,宇宙的意志。鼓动吧,风!咆哮吧,雷!闪耀吧,电!把一切沉睡在组暗怀里的东西,毁灭,毁灭,毁灭呀!
东西还是一样,没有变化,因为你的心思前后不同,所以觉得变了。
花香雾气中的梦
许地山
在覆茅涂泥的山居里,那阻不住的花香和雾气从疏帘窜进来,直扑到一对梦人身上。妻子把丈夫摇醒,说:“快起罢,我们的被褥快湿透了。怪不得我总觉得冷,原来太阳被囚在浓雾的监狱里不能出来。”
那梦中的男子,心里自有他的温暖,身外的冷与不冷他毫不介意。他没有睁开眼睛便说:“暖呀,好香!许是你桌上的素馨露洒了罢?”
“哪里?你还在梦中哪。你且睁眼看帘外的光景。”
他果然揉了眼睛,拥着被坐起来,对妻子说:“怪不得我净梦见一群女子在微雨中游戏。若是你不叫醒我,我还在往下梦哪。”
妻子也拥着她的绒被坐起来说:“我也有梦。”
“快说给我听。”
“我梦见把你丢了。我自己一人在这山中遍处找寻你,怎么也找不着。我越过山后,只见一个美丽的女郎挽着一篮珠子向各树的花叶上头乱撒。我上前去问她你的下落,她笑着问我:‘他是谁,找他干什么?’我当然回答,他是我的丈夫——”
“原来你在梦中也记得他!”他笑着说这话,那双眼睛还显出很滑稽的样子。
妻子不喜欢了,她转过脸背着丈夫说:“你说什么话!你老是要挑剔别人家的话语,我不往下说了。”她推开绒被,随即呼唤丫头预备脸水。
丈夫速把她揪住,央求说:“好人,我再不敢了。你往下说罢。以后若再饶舌,情愿挨罚。”
“谁希罕罚你?”妻子把这次的和平画押了。她往下说:“那女人对我说,你在山前柚花林里藏着。我那时又像把你忘了。”
“哦,你又……不,我应许过不再说什么的;不然,我就要挨罚了。你到底找着我没有?”
“我没有向前走,只站在一边看她撒珠子。说来也很奇怪:那些珠子粘在各花叶上都变成五彩的零露,连我的身体也沾满了。我忍不住,就问那女郎。女郎说:‘东西还是一样,没有变化,因为你的心思前后不同,所以觉得变了。你认为珠子,是在我撒手之前,因为你想我这篮子决不能盛得露水。你认为露珠时,在我撒手之后,因为你想那些花叶不能留住珠子。我告诉你,你所认的不在东西,乃在使用东西的人和时间;你所爱的,不在体质,乃在体质所表的情。你怎样爱月呢?是爱那悬在空中已经老死的暗球么?你怎样爱雪呢?是爱他那种砭入肌肌的凛冽么?’”
“她一说到雪,我打了一个寒噤,便醒起来了。”
丈夫说:“到底没有找着我。”
妻子一把抓住他的头发,笑说:“这不是找着了吗?我说,这梦怎样?”
“凡你所梦都是好的。那女郎的话也是不错。我们最愉快的时候岂不是在接吻后,彼此的凝视吗?”他向妻子痴笑,妻子把绒被拿起来,盖在他头上,说:“恶鬼!这会可不让你有第二次的凝观了。”在向着光荣的阶梯的战斗之途上,我愿意活到永久。而且,歌颂生命到永久,永久——生命的颂歌?郭小川我在追索着对于母亲的记忆,我在摹拟着母亲临近生命的终结时那悲怆的场景:一张削瘦的、灰白的、满布皱纹的脸,冷然仰卧在床头,眼睛闪着微淡的幽光,善良地纯真地旋望着,望着,默默地望着,好像对她所熟识的世界,都是如此陌生,而沉醉在她一口比一口轻弱的呼吸里。几次,她的嘴边颤跳了几下,但那行将爆发的语言,又被不可知的、神秘的东西所破碎,仿佛是沉重的梦餍压住了她一样。
——妈!我哭声地叫着。
她摇了摇头,似乎不耐于这带有祈求意味的声调。是的,对她迫临在瞬息的生命的尽头,一点也没有慑惧的神情;向着最后的世界,那培植她又鞭打她、生育她而又将埋葬她的世界她也毫无攻击或咒誓,不祈求宽恕而忏悔,不表露什么依依的爱恋,她是无抵抗地驯服于自然的秘密,听候着命运的差遣。
而我却无休地低泣着——我不是控诉母亲的丧失的悲苦,也不是泄发着绝望的愤怒,由于我的暂短的生命的行程所感染,我是本能地游入她的奥秘的灵魂的境界里去了,好像,眼见那里展开一场剧烈的混战,人马和烽烟,叫啸和爆响,庞然混在一起……而我自己也不自主地被牵进搏斗的、骚杂的阵列之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