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等到溽暑远去,秋意初透,五官便立即灵敏活跃了起来。鼻子捕捉风里稻的清香果的芬芳,眼睛目不暇给的迎接金黄淡紫,耳朵盈满秋声虫鸣,心灵也如达到了一个清平畅适的境界。
篱下的小雏菊,早在秋风刚起的时候就已开了。那一篱丝瓜,在夏天时繁盛茂密的黄花阔叶,已经枯干败落,萎萎瑟瑟的披垂着,还没来得及清除下来,小雏菊已经迫不及待的在枯枝败叶间探出头,浅笑盈盈地迎风招展了。
暮春时节种下的一畦黄菊,一畦白菊,整整齐齐的各成两路纵队排过去,都已经绽蕾含苞,将来开放了,必然会有一番“沙场秋点兵”的豪壮气派。很多人种菊,都喜欢把它养成盆植,讲究鼎式栽培,一定要把多余的枝梗蓓蕾摘去,一株只留三朵五朵,育成之后,高低有致,硕大饱满,必须竹枝铁线支撑,恰像被固定了姿态的模特儿,看着总有太多的不自然不舒坦,菊的孤傲之气拔俗之姿,也显得千篇一律了。
我喜欢看秋菊自然潇洒,生气勃发的样子,有时审视着密如麻点,占满枝枝节节的青蕾,地想掐去一些,化繁为简,留得一枝独秀;然而隐在内心深处的妇人之仁总是适时油然而生,觉得无论摘去那一枚都要心痛,仿佛听见了小蓓蕾的嘤嘤哭疼,只好纵容她们横生乱长,恣情任性的随意开放。
其实,若不以一己的偏见来界说,菊花真是宜瘦宜肥,不论一枝独秀或成群开放,都有其可赏之姿。尤其难得的是花与叶都让人喜欢,一幅古意盎然的菊图,我最爱的便是那些疏密有致的枝叶。浓淡的墨色,写出了菊的高逸,流露出隐士一般超然隽冷的气质。
菊的确是群芳中的隐士,只合开放在山野田舍间。如果要范围住一园高逸,最好是木栅短篱,在篱阴树影下,在竹篱茅舍旁,益显菊花的隐逸高洁。而不宜矗立起水泥柱,堆砌起洋灰墙,否则一园清趣,都要减色了。
很多花都可用“灿烂娇艳”来形容,她们开得缤纷热闹,开得浪漫伧俗。唯有菊花开得端雅庄重,有一种温而不炽的生命热情,也有一种寓劲节于恬淡的气度,不肯虚增一分俗艳,不肯浪博一声妄赞,更不容人亵玩轻侮。
世人爱菊,虽不分今古。但是感觉古人要心痴些。骚人墨客忆菊赏菊,写菊咏菊,重阳的菊酒菊宴,以菊瓣酿酒和菜而食,是渴盼涤洗心胸,让卑浊的臭皮囊,多少也能有一些菊的冰姿吧?
今人爱菊,却沾惹了浓厚的商场气息。菊花“不随百草出,能后百花荣”,是秋天寂寂花市里的宠儿,送礼馈赠,人情往来,甚至庆生送死,竟也要菊花折节以就,渊明有知,岂能不悲?
最恨的是贪利的花贾,用一袭黑布伪装长夜,骗得花魂焦急的挣出郁郁花黄,可怜她只牢记长夏过尽,昼短夜长,就该她出现在季节的舞台上了,却未料秋天竟会变得如此漫长,长得令她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停止孕蕾含苞,停止呕心沥血的绽放,好好的歇一口气呢?
虽然菊事不再匆匆一秋,俯仰即过,一年四季均有菊可赏,但是我总觉得在春色撩人的春天,或溽暑袭人的夏季,绝没有那种闲情逸趣来品赏菊花。
我喜欢在沁寒冷冽的秋晨赏菊。挺拔的菊姿,清芬挹露,不因夜来风霜而萎顿,清丽的花容,犹留有昨夜的一滴清露。
我也爱在秋日黄昏,氤氲的流露辉映下欣赏雏菊。
曾经读过陈幸蕙的一篇散文,她说雏菊就像一群可爱的小姐妹,舒展圆裙,携手坐在草坪上说话儿。
以后每见雏菊,就越看越像那个样儿。一群小姑娘簇拥在秋阳下的草地上,天真烂漫的娇笑着、嬉游着。风静时,感觉她们一本正经的端坐,说不出的淘气样儿,仿佛有强忍住的笑声,立刻就要爆炸开来,风起了,她们就手舞足蹈,嘻嚷暄闹个没完。
尤其走过乡下人家的矮篱外,看见白色或黄色的雏菊,成丛开放在疏篱边或斑驳的红砖土墙下,就仿佛在街角巷弄,措手不及的遇一群淘气爱笑的稚童,久不扬波的心湖,不禁为之一喜一惊,余波荡漾无已!
有一个秋日,专程去园艺中心赏菊。一簇炫目金黄从悬垂的花钵奔泻而下,百余朵金黄色小菊缀成了花的瀑布,更像突然开展的孔雀彩屏,在秋阳映照下,熠耀生辉。如果把它像头纱一般,戴在幸福满盈的新娘头上,不知将会增添多少美丽多情的风姿?
细看她的名字是“悬崖菊”,原来她是在悬崖上任性开放的菊花啊!艰困的生存环境,造就了她不同凡响的气质,也培养了她孤芳绝俗的风姿。大概是环境的恶劣不容她选择,她就开更多的花做为无言的抗辩吧?
弘一大师也是爱菊的人,他在净峰潜修时,植菊盈畦。秋深将归去,而对着含蕊未吐的菊花,心有所感,便口占了一首志别诗:
我到为种植,
我行花未开。
岂无佳色在,
留待后人来。
弘一大师当然不会想到留下了此绝,竟会给我带来永恒的牵挂,秋天来时,我常会不期然的想起那一年的菊花究竟开了没有?山中菊花在故人离去,独自清冷的盛放时会是什么景色呢?是一片菊黄郁金,或是皓皑如雪?
想象弘一大师那样雅逸孤绝,冰雪情操的一个人,种的大概是白菊吧?一畦白菊,花开花谢,在那寂寞的山中岁月,又有谁去看了她们?
而我,在秋阳下手拈亭亭菊一枝,禅意岂可为君说?大胆!它连续走着无止境的旅行,里格接着里格,一直到亚洲最远的区域,完全与外界隔绝,就像它所守卫的伟大帝国一样不可思议。
长城
毛姆
在薄雾中,庞大、雄伟、寂静、令人敬畏地矗立着中国的长城。它孤单地,随着自己的性子,爬上山坡又滑下深谷。威胁地,在根据适当距离下,坚固四方的望塔顽强不屈的站立在它们的行程之上。无情!它是花费百万生命的代价修筑起来的,每一块这些灰色的大石头都沾满了囚犯和被放逐者的血泪,在它的黑暗道路上通过崎岖山脉的海洋而稳步前进。大胆!它连续走着无止境的旅行,里格接着里格,一直到亚洲最远的区域,完全与外界隔绝,就像它所守卫的伟大帝国一样不可思议。在薄雾中,庞大、雄伟、寂静、令人敬畏地矗立着中国的长城。
发明这“天窗”的大人们,是应得感谢的。因为活泼会想的孩子们会知道怎样从“无”中看出“有”,从“虚”中看出“实”,比任凭他看到的更真切,更阔达,更复杂,更确实!
天窗
茅盾
乡下的房子只有前面一排木板窗。暖和的晴天,木板窗扇扇开直,光线和空气都有了。
碰着大风大雨,或者北风呼呼地叫的冬天,木板窗只好关起来,屋子里就黑的地洞里似的。
于是乡下人在屋面开一个小方洞,装一块玻璃,叫做天窗。
夏天阵雨来了时,孩子们顶喜欢在雨里跑跳,仰着脸看闪电,然而大人们偏就不许,“到屋里来呀!”孩子们跟着木板窗的关闭也就被关在地洞似的屋里了;这时候,小小的天窗是唯一的慰藉。
从那小小的玻璃,你会看见雨脚在那里卜落卜落跳,你会看见带子似的闪电一瞥;你想象到这雨,这风,这雷,这电,怎样猛厉地扫荡了这世界,你想象它们的威力比你在露天真实感到的要大这么十倍百倍。小小的天窗会使你的想象锐利起来!
晚上,当你被逼着上床去“休息”的时候,也许你还忘不了月光下的草地河滩,你偷偷地从帐子里伸出头来,你仰起了脸,这时候,小小的天窗又是你唯一的慰藉!
你会从那小玻璃上面的一粒星,一朵云,想象到无数闪闪烁烁可爱的星,无数象山似的,马似的,巨人似的,奇幻的云彩:你会从那小玻璃上面掠过的一条黑影想象到这也许是灰色的蝙蝠,也许是会唱的夜莺,也许是恶霸似的猫头鹰,——总之,美丽的神奇的夜的世界的一切,立刻会在你的想象中展开。
啊唷唷!这小小一方的空白是神奇的!它会使你看见了若不是有了它你就想不起来的宇宙的秘密;它会使你想到了若不是有了它你就永远不会联想到的种种事件!
发明这“天窗”的大人们,是应得感谢的。因为活泼会想的孩子们会知道怎样从“无”中看出“有”,从“虚”中看出“实”,比任凭他看到的更真切,更阔达,更复杂,更确实!这一切,融合着无限之生一刹那顷,此时此地的,宇宙中流动的光辉,是幽忧,是彻悟,都已宛宛氤氲,超凡入圣。
往事
冰心
今夜林中月下的青山,无可比拟!仿佛万一,只能说是似娟娟的静女,虽是照人的明艳,却不飞扬妖冶;是低眉垂袖,璎珞矜严。
流动的光辉之中,一切都失了正色:松林是一片浓黑的,天空是莹白的,无边的雪地,竟是浅蓝色的了。这三色衬成的宇宙,充满了凝静、超逸与庄严;中间流溢着满空幽哀的神意,一切言词文字都丧失了,几乎不容凝视,不容把握!
今夜的林中,决不宜于将军夜猎——那从骑杂沓,传叫风生,会踏毁了这平整匀纤的雪地;朵朵的火燎,和生寒的铁甲,会缭乱了静冷的月光。
今夜的林中,也不宜于燃枝野餐——火光中的喧哗欢笑,杯盘狼藉,会惊起树上隐栖的禽鸟;踏月归去,数里相和的歌声,会叫破了这如怨如慕的诗的世界。
今夜的林中,也不宜于爱友话别,叮咛细语——凄意已足,语言已微;而抑郁缠绵,作茧自缚的情绪,总是太“人间的”了,对不上这晶莹的雪月,空阔的山林。
今夜的林中,也不宜于高士徘徊,美人掩映——纵使林中月下,有佳句可寻,有佳音可赏,而一片光雾凄迷之中,只容意念回旋,不容人物点缀。
我倚枕百般回肠凝想,忽然一念回转,黯然神伤……今夜的青山只宜于这些女孩子,这些病中倚枕看月的女孩子!
假如我能飞身月中下视,依山上下曲折的长廊,雪色侵围阑外,月光侵着雪净的衾衤周,逼着珑玲的眉宇。这一带长廊之中:万簌俱寂,万象俱断,犹如水的容愁,犹如丝的乡梦,有幽感,有彻悟,有祈祷,有忏悔,有万千种话……山中的千百日,山光松影重叠到千百回,世事从头减去,感悟逐渐侵来,已滤就了水晶般清澈的襟怀。这时纵是顽石钝银,也要思量万事,何况这些思深善怀的女子?
往者如观流水——月下的乡魂旅思,或在罗马故宫,颓垣废柱之旁,或在万里长城,缺堞断阶之上;或在约旦河边,或在麦加城里;或渡莱因河,或飞越洛杉矶;有多少魂销目断,是那非耶?只她知道!
来者如仰高山,——久久的徘徊在困弱道途之上,也许明日,也许今年,就揭卸病的细网,轻细的试叩死的铁门!
天国泥犁,任她幻拟:是泛入七宝莲池?是参谒白玉帝座?是欢悦?是惊怯?有天上的重逢,有人间的留恋,有未成而可成的事功,有将实而仍虚的愿望;岂但为我?牵及众生,大哉生命!
这一切,融合着无限之生一刹那顷,此时此地的,宇宙中流动的光辉,是幽忧,是彻悟,都已宛宛氤氲,超凡入圣。
万能的上帝,我诚何福?我又何辜?
素多蒙别艳欺,此花真合在瑶池。还应有恨无人觉,月晓风清欲堕时。
莲
周瘦鹃
宋代周濂溪作《爱莲说》,对于出淤泥而不染的莲花,给与最高的评价,自是莲花知己。所以后人推定一年十二个月的花神,就推濂溪先生为六月莲花之神。我生平淡泊自甘,从不作攀龙附凤之想,而对于花木事,却乐于攀附。只因生来姓的是周,而世世相传的堂名,恰好又是“爱莲”二字,因此对这君子之花却要攀附一下,称之为“吾家花”。
莲花的别名最多,曰芙蕖、曰芙蓉、曰水芝、曰藕花、曰水芸、曰水旦、曰水华、曰泽芝、曰玉环,而最普通的是荷花。现在大家通称莲花或荷花,而不及其他了。莲花的种类也特别多,有并头莲、四面莲、一品莲、千叶莲、重台莲等等,还有其他光怪陆离的异种,早就绝无而仅有,无法罗致了。
正仪镇附近有一个古莲池,至今还开着天竺种的千叶莲花。据叶遐庵前辈考证,这些莲花还是元代名流顾阿瑛所手植的,因此会同几位好古之士,在池旁盖了几间屋子,雇人守护这座莲池。抗日战争前,我曾往观光,看到了一朵娇红的千叶莲花,油然而生思古之情,回来做了一首诗,有“莲花千叶香如旧,苦忆当年顾阿瑛”之句。这些年来,听说池中莲仍然无恙。据闻顾阿瑛下种时,都用石板压住,后来莲花就从石缝中挺生出来,人家要去掘取,也不容易,所以几百年来,这千叶莲花还是“只此一家,并无分出”。直到近三年间,苏州市园林管理处才去引种过来,种在拙政园远香堂外池塘中,于是就在苏州安家落户了。吾园邻近的倪氏金鱼园中,有一个小方塘,也种着千叶莲花,与正仪的不同,不知是哪里来的种子每年开花时,总得采几朵来给我作瓶供,花作桃红色,很为鲜艳,花型特大,花瓣多得数不清。花工张锦前去挖了几株藕来,安放在两个缸中,于是我也就有两缸千叶莲花可作清供了。后来园林管理处便向倪氏买下了他全塘的种藕,移种在狮子林中的莲塘中,以供群众观赏,比了关闭在那金鱼园中孤芳自赏,实在有意义得多。
凡是美的花,谁都愿它留在枝头,自开自落,而莲却可采。古今来的诗人词客,多有加以咏叹的。就是古乐府中也有采莲曲,是梁武帝所作,曲和云“采莲渚,窈窕舞佳人”,因此就以采莲名其曲。又《乐府集》载:
羊性豪侈,善音律。有舞人张静婉者,容色绝世,时人咸推其能为掌上舞。尝自造采莲棹歌两曲,甚为新致,乐府谓之张静琬采莲曲。
至于唐代的几位大诗人,几乎每人都有一首采莲曲,真是美不胜收。现在且将清代诗人两首古诗录在这里。如马铨四言古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