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西北军旧部的求见,冯先生向来是随到随见的,从来不让对方坐冷板凳。即使是那些因自己的失势而远去的人,他也不会冷落人家。不管怎么说,他们都是跟自己在枪林弹雨中共过生死的,总是有一点旧日的情义,这点面子不能不给。
今天来的客人,在西北军的将领中,属于资格老、地位高的一拨,冯先生接待起他们来,自然更是不同于一般。
“来,都坐下,坐下嘛!勤务兵,快沏茶来!”
冯先生兴奋得双目闪亮,乐滋滋地请客人就座。
“你们二位,一个是在任的部长,一个是刚刚卸任的部长,能在这时候来看我,我真是高兴啊!现在,我的家门,一般人是不大敢进了。不知你们进门的时候注没注意,这前后左右,到处是特务!这帮王八蛋,心黑手狠,成天想算计我……”
“对先生,他们也敢这样?”
两位部长像是不相信似的皱起了眉头。
“怎么,这些天在我这儿发生的事,你们都不知道?”
见没有得到肯定的回答,冯先生仰面长叹一声,轻轻放下了手中的茶杯
“那我就给你们说说。前些日子,较场口出事,我写了一首丘八诗,你们见了吗?”
“我们拜读过了。”
两位部长脸上掠过了一丝不自然的神色。但那动作是如此之快,像闪电一样,一闪而过,以至于冯先生还没有注意到,就融化在部长们温顺的笑意中了。
“发表了那首诗,蒋介石手下的那拨人,就跟我找开了麻烦。先是由陈立夫、陈果夫出面,要组织一个什么中央委员座谈会,还给我发了个通知,要我务必出席去解答他们提出的问题。你们看,这就是他们耍的把戏,”冯先生额头上显出了几道深深的皱纹,随手从案头上翻出一个信封,抽出了一张纸,抖动着说,“通知上说,你冯玉祥是党中央常务委员,却写诗替共产党说话,这是为什么?你要向我们三百位中央委员解说清楚。这还不算,在通知书的末尾,他们又有意写了‘此致
胡豆开花紫薇薇’几个字……”
回忆起这不愉快的往事,冯先生脸上涌起了一团血色,粗壮的手指拢成了拳头。他稍稍停顿了一会儿,稳定稳定情绪,接着说:
“你们想必知道,胡豆开花紫薇薇,是我《较场口》诗的头一句。这伙浑蛋,用这种轻薄的口气给我下通知,是想激我的火,借机会围攻我。这样的当,我当然不能上。座谈会我理也没理,回我的抗倭楼读书去了。可是,他们贼心不死,接着又设下阴谋,要烧我的办事处,说那是共产党的‘外围’。你们说这招儿有多损!幸亏我有手枪队,让他们在楼上摆了几箱手榴弹,那群浑蛋才没敢来放火。嘿嘿,说到这儿,我倒想起来了,你们猜,给我报告火烧办事处消息的是谁?是张树声!不过,我可没有为这事感谢他。当时,我对来报信的人说:‘你回去见张树声,就说我要问问他,既然蒋介石手下的人要烧我的房子,你是我的旧属,为什么不带着人去烧蒋介石?光给我传传消息显你什么能?’……”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冯先生话题一转,骂起了张树声,两个部长的脸上却像是突然抹上了一层胭脂,变了颜色。在职部长慌忙双手端起茶杯,大口大口地饮了起来。卸任部长像是从中受到了启发,也把茶杯举到嘴边,用饮茶的动作遮住了自己慌乱的神色。
两个人的方寸全乱了。
本来,他们相约而来,是想劝劝冯先生,让他老先生收敛收敛近日来的言行,不要和“上面”闹得太僵。胳膊怎么能拧得过大腿呢?再说,他老先生若是彻底垮台,倒霉的绝不止他一个人,西北军的人弄不好都会受到连累。所以,他们俩是下了决心,为了老先生,为了西北军的同事,为了自己,说什么也要拽住冯先生,不能再让他往前走了。可没想到,一见面他就讲了这么一大通话,还公开地骂蒋介石,骂张树声。他既然是这个态度,下面的谈话怎么好进行呢?
两位部长忧心忡忡的样子,到底没有瞒过冯先生的眼睛。
“你们到这里来,好像是有什么事情吧?”
“没,没什么。我们听说,您的中央常务委员……”
“哈哈,这个嘛,你们不提,我还忘说了,已经被选掉啦!”冯先生乐呵呵地把手一挥,像是甩掉手上的脏东西似的,“陈立夫这小子算是办了件好事儿,我刚不想干,他就替我了掉了这个差事。”
“先生,这,这可不行!”在职部长气愤地说,“您是党国元老,他们随便选掉您,上下都不会答应。您应该去见见蒋委员长,让他出出面,马上恢复您的职务……”
“你竟然是这么个意见?”冯先生惊异地望着这位部长,不满意地摇了摇头,“我不能低三下四地去求他们!再说,我是真的不想干了。就他们那个样儿,只讲独裁,不讲民主,光想着祸国殃民,我怎么能和他们站在一块儿?前两天,我写了一封信,告诉他们,这国民党员,我也不想当了,请他们快点儿把我开除……”
“先生,您哪,一开口就是民主民主的,惹人家不高兴,何必呢?您就不能讲点儿别的?”
卸任部长说出来的这两句话,把冯先生的头脑给说清醒了。直到这会儿,他才明白了两个老部下的真正来意。冯先生的心一下子抽紧了,胸腔里觉得空荡荡的难受。这些年来,每当看到蒋介石用高官厚禄、金钱美女引诱走自己的部下,他的心都会疼上好一阵子。不过,事后他又常常会觉得庆幸,留这样的人在身边,能有什么益处呢!此时,后一个念头慢慢地占据了他的整个心胸。
“讲民主,人家不高兴;那么,为了让人家高兴,我就应该成天喊‘君主、君主’,对不对?”
这样的问题显然是不用直接回答的。两位部长惊慌失措地站了起来。
“哼哼,”冯先生冷冷地笑着,面孔板得像铁一样,“我知道你们为什么来,也知道你们说的‘人家’是谁,不就是那个蒋介石吗!我正好想送他一件礼物,你们要是愿意为他效劳,就请替我给他带去。”
说着,冯先生拿起桌上的木槌儿,敲响铁磬,吩咐勤务兵取来一个包袱,打开一看,原来是四帧用鸭蛋青色上等绫子裱就的扇屏,玉版宣纸上,冯先生端庄朴拙的汉隶大字墨色浓亮:
天下者,非一人之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也。同天下之利者,则得天下;擅天下之利者,则失天下。天有时,地有才,能以人共之者,仁也。仁之所至,天下归之。免人之死,解人之难,济人之急,救人之患者,德也。德之所在,天下归之。与人同忧同乐同好恶者,义也。义之所在,天下赴之。凡人恶死而乐生,好德而归利,能生义者道也。道之所在,天下归之。
看过这件“礼物”,望望冯先生的脸色,部长们再也不敢多说一个字,灰溜溜地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