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缕阳光透进机舱,窗外玻璃上的雾气散尽了。李宗仁转身贴近窗口,想窥视一下脚下的地。往返广州南宁之间的飞机,他乘坐过多次,这两个机师是不是驾驶在这条航线上?天宇茫茫,手上又没有罗盘,只能凭借脚下的山川来辨认了。
机身下飘着灰蒙蒙的雾霭,大地若隐若现,像是自广西而来的西江,又像是自湖南而来的北江。李宗仁灵机一动,想起了他那架高倍的军用望远镜。
‘德洁,德洁——”李宗仁大声呼喊,“我那望远镜在哪?”昨夜收拾东西时,是郭德洁经手。
郭德洁一只手护着耳朵,再认真也听不清。她只知道李宗仁在问她什么。李宗仁尽力又说了一遍,郭德洁还是摆头。他只好半站立起来,凑过去,向着她耳朵说话。
“不要动!不要动!”兴许是李宗仁这一动,使机身失去了平衡,那机师助手回过头来大喊。奇怪,这从前舱传来的喊声倒隐约可以听见。
李宗仁和郭德洁都被惊住了:难道今天真是遇上蒋中正的特务了?毕竟是沙场老将,李宗仁在这样的时候很快就镇定了下来。郭德洁也听清楚了他的问话,用手指着那只酱黄色的小箱,意思不言而喻。
李宗仁并不去理会那两个机师,他知道,在这个时候,他们还不会伤害他。他打开那只酱黄色的皮箱,迅即取出了用一个软皮套装着的金光锃亮的铜壳军用望远镜。
“不要动!不许动!”机师助手踉跄着从前舱走过来,李宗仁将望远镜挂在脖子上,随手抓起了那只黑色公文包,他准备以防万一。那机师助手腰间也挂着支手枪,只是没拿出来。
“你们安稳些,安稳些,动什么?”机师助手并没有走进舱来,只咋呼了一阵,又转回驾驶舱去了。
李宗仁这才用望远镜朝窗下望去。他看见了,脚下确实是西江,羚羊峡的山,肇庆的街市,在他那望远镜里一一出现,他熟悉这些山水风物,证实了这飞机果然在朝广西方向飞去,那颗悬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
他转头朝正在引颈盯着他的妻子淡淡地笑了笑,又会意地点了点头。
郭德洁这才双手拉住扶带,躺靠在椅子上,微微闭上了眼睛。她一上机就感到不适了。紧张与不安暂时地压抑着不适,待心绪稍稍平稳下来,头便感到有些晕眩,一股呕吐的意识在心中泛起……
不知过了多久,飞机终于在南宁机场着陆了。李宗仁抖擞精神,和郭德洁一道走出机舱。他毕竟还有一股将军的威严,而郭德洁呢,惨白失血的脸,像是久病初愈的弱妇人。
天,阴阴沉沉,像是要下雨了。
17
倘若把桂林比作一位美丽妩媚的少女,位于市中心的环湖便是少女的眼睛。桂林的秋夜美极了!少女的眼神在如水的月色下更加迷人。
湖畔的栏柱上,一溜子模样可爱的小狮子是巧匠们用铁铸成的,一个个栩栩如生。因常年行人摩挲,本来并不显得很光滑的小狮子,变得油光锃亮。堤坎上隔不数丈远,便长着一丛茂盛的凤尾竹,夜色里轻风摇曳,竹影婆娑。特别是这秋日,沿湖街道旁的桂花树上,着金缀银,清香四溢,这环湖一带便成了人间仙境。诗云“天下名山僧占多”,其实,天下优越的处所也多是达官贵人们占的地盘。所以,这桂林环湖一带,便多是当官者的私邸。
白崇禧的公馆,坐落在位置极佳的环湖西北角。院墙里两栋二层的砖砌楼房,黄墙青瓦,绿漆门窗;临湖一栋正门前是一个宽阔的台阶,小汽车可以沿台阶两侧的坡路直开到门边。这台阶的上方是个大阳台。阳台上盆花吐艳,特别是那些各色各种的菊花,秋日才刚刚到来,它们便争相显露自己的姿容。院门内侧,左右是两棵形若圆伞的桂花树。左边是盛开着橘红色花朵的金桂,右边是缀满碎玉的银桂。侧旁沿院墙内的草地上,种着扁柏、香樟和夹竹桃。院内的曲径小道旁,都植着打点得整整齐齐的冬青。
这花园般的庭院,自然是白夫人马佩璋的精心安排。她似乎总喜欢安排好在各处的住所,不独想为白崇禧争些光彩,也为她自己生活得舒适。
她喜欢待在家里养育照料她的儿女,却不喜欢和男人们一道出入交际场所。
在她眼里,政坛军界那是男人们的事,女人的世界则在她的家庭中,在她那庭院中。
晚饭后,白夫人从庭院里走出来,到环湖边散散步。她着一身浅花布旗袍,肤色白暂,三十五六岁已经是五个孩子的妈妈了,还显得很年轻,略略有些发胖的身体勾勒出几分富态。白崇禧前月初奉国府蒋委员长之邀,到南京出任军事委员会副总参谋长去了。日寇入侵,国难当头。“七七事变”后举国空前一致抗日,多年来与蒋氏不合的白崇禧,权衡利弊之后,毅然决定捐弃前嫌与蒋氏合作,共赴国难。她毕竟通情达理。其实,她对丈夫的政事军机,一向不过问。前几年,李宗仁常驻广州,广西的军政大事几乎一任握在她丈夫手里,他搞什么“三自三寓”(即自卫、自治、自给,寓兵于民、寓将于学、寓征于募),把广西建设得比以往好多了,连美国人都说她丈夫治省有方,说广西是时下中国的模范省。她却也没有什么得意,丈夫是丈夫的事。“男女有别,国之大节”。女人有享受时便过过快活日子,或是逗逗儿女玩。因而,她心中很是坦然,无甚耿耿于怀的事。
月亮已经挂在东边尧山顶上,淡淡的,却很清爽。马佩璋在堤栏边缓缓而行,不时摸一摸那些可爱的小狮子。
湖水映着夜的蓝天,若一面明镜,偶尔被跃起的鱼儿将镜里的世界扰碎,却愈显胧朦之美。马佩璋抬腕看了看那块金壳表,七点半了。她转身往家院走去——只要不是风雨交加的夜晚,她差不多都要和趣味相投的那几个太太搓麻将,有时兴致起来,玩到鸡鸣头遍,不独是娱乐,也押着些小小的赌注。那年头,谁个太太没有一笔私房钱呢!人就喜欢竞争,押着些赌注,玩起来尽心些。
“白夫人!”一声清脆的呼唤忽然从身后传来。好熟啊,但既不像王太太的,又不像许太太的。她回过头,见着一身平绒旗袍的郭德洁快步跟了上来。
“德洁,你今夜怕是吃醉酒走错路了。”马佩璋说话有些幽默。自1925 年她们在南宁相识以来,兴许是因为性格差异吧,总不那么融洽投机,但各自于对方,都很客气。照说,自广西统一之后,无论哪个时期,李宗仁的官总要比白崇禧大些,但马佩璋对郭德洁,却丝毫没有逊一筹之感。
也许是年龄比郭德洁稍大些,或许自己是元配,而郭德洁是二房的原因,她不叫她李夫人。
“想和你商量件事呢!”郭德洁追上马佩璋,说话很轻柔。她对人彬彬有礼,尤其是对马佩璋这样颇有些身份的人,她总显得那么和蔼、温存、谦恭。
“我屋里的板凳有刺啊?”马佩璋半嗔半笑地说,“恐怕有一个多月没到我这来了,就不能进去坐坐?”请将不如激将。郭德洁真和马佩璋一道,走进了白公馆的院门。
“这庭院真好,房子也漂亮,真是。”郭德洁每到这环湖路白公馆来,心里总要赞叹一番。其实,弦外之音包含着对李宗仁的几分怨气:论官位,你李宗仁比白崇禧高,可无论到哪里,总是住别人的房子,就算前些年客居广州,情有可原;自去年7 月间回广西后,转眼又是一年多了,也不想到要为自己建个安乐窝。去年10 月,省府从南宁迁回桂林之后,她曾向他提过好几次,李宗仁却置若罔闻。直到现在,还住在东镇路别人让出的一栋房子里。
“白夫人,你记得明天是什么日子吗?”落座之后,郭德洁也不先品一口白夫人沏的桂花茶,有些迫不及待。
“管它什么日子哪,总还不是从太阳出到月亮升。”马佩璋从厅侧那个锃亮的姜黄色高低柜的抽屉里取出副鱼骨麻将,啪地放在厅中央那张八仙桌上,说道:“今夜你这个稀客既是来了,无论如何要搓几轮。”见马佩璋这般漫不经心的样子,似乎半点估不透她今晚的来意,郭德洁心里越发惴惴不安。明天李宗仁就要离开桂林到南京正式出任他的第五战区司令长官去了,这战时的夫妻之别,虽不像杜工部的《新婚别》那般凄惨,但郭德洁却把它看得很重。更何况,明天她还要陪同丈夫出席各界庆祝双十国庆节的大会,这是她自1927 年北伐离开广西之后的第一次在大庭广众之前露面,她心里惦记着,准备着。此时此刻,她哪有搓麻将的闲情逸致呢!“白夫人,明天是双十国庆节呀!”她终于把话说了出来。
“哦。”马佩璋并不介意,“不过就是热闹一阵子,街上多些红红绿绿吧!”“明天省公署要举行庆祝大会,在中山公园,松门都搭好了。健公不在桂,我想……不,也是德邻的意思,想请你和我一起去观观光。”“不不不……”马佩璋摇头摆手,说道,“那是男人们的事,台下是刀刀枪枪的,我们去干什么?”郭德洁像12 月天被浇了一瓢冷水。说实在的,今晚她本就不想到这白公馆来,为了明天上台有个伴,也为了避些闲言碎语,不得已来了,而且还打了李宗仁的牌子,没想到白夫人却是这般不近人情。她没说话,一时也不知道往下说什么,直看着马佩璋在摆弄那四张雕花木靠椅。良久,她才像从《辞海》里突然拾到了最恰当的词似的说道:“现在这世道,不是提倡男女平等吗?人家蒋夫人,什么公开的场合,不都跟着蒋委员长?
再说,健公这些年治桂有方,庆典活动他不在场,你也该代表代表他嘛!” “蒋夫人是蒋夫人,我马佩璋是马佩璋!”马佩璋坐到八仙桌边,把麻将从盒子里倒出来,“德洁,坐过来,王夫人和许夫人不出五分钟一定到。”郭德洁自己端着茶杯,无可奈何地坐到八仙桌旁,马佩璋的话已经宣布了她此行的失败。“赔了夫人又折兵”,来邀马佩璋不成,反而得赔上这么宝贵的时间,她心里悻悻地,以至对自己来白公馆的初衷有些后悔。
她呷了口桂花茶,兴许是一路闻着桂花香而来,并不觉得茶香。她不打算与马佩璋再周旋下去,但如何才能尽快告辞而去呢?正当郭德洁左思右想的时候,王夫人和许夫人谈笑着走进了厅门。
“哟,稀客,稀客!”王夫人和许夫人像是二重唱似的嚷道。她们的丈夫都是李宗仁、白崇禧手下的人,对眼前这位仪表堂堂的李夫人,自然不敢像马佩璋那么随便任性。
“来来来,管它稀客常客,进了我这屋都是姐妹,今夜非要耍个尽兴。
先定个规矩,哪个也不许中途退场,不然,要重罚!”马佩璋也没给她们两人沏茶,便稀里哗啦地把麻将搓得山响。
马佩璋和许夫人坐对面,郭德洁和王夫人坐对面。头三盘,搓好玩的,白夫人那边二比一胜。从第四盘起,照往常一样要“来点意思”,小注的,也不过几个东毫或是块把大洋。郭德洁推说没想到会搓麻将,不名分文。
马佩璋说,只记数,摆火柴棍,钱以后再给。于是又来了三盘,还是二比一,郭德洁成了输家。
郭德洁的麻将术本来就不高明,加上今夜“身在曹营心在汉”,老是出错牌子,弄得连连输了四五盘。
“白夫人,我今夜还有点事,想先告辞。这账,我认。”郭德洁实在忍耐不住了,起身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