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从马路对面的一条小巷里,跑出两个小报童来。小报童身上挂着个蓝帆布小挎包,腋下搂着一叠用红油墨印着报头的报纸,大声叫道:
“号外,号外:李宗仁、白崇禧、李济深被国府蒋主席撤职查办,陈济棠、陈铭枢分任广东绥靖主任和广东省主席……”李宗仁闻语,不由得心中猛地一惊。他赶紧离开人群,走到堤栏边,低头打量了一下自己身上的衣着,生怕被别人认出来。他本想去买一张报纸,心中却忐忑不安,更何况那报童被人簇拥着,那些买报的人,像是对这则消息很感兴趣。这当儿,万一让人认出自己来,那尴尬自可想而知,说不定还会惹来一场横祸。
李宗仁面朝珠江,几艘汽轮驶过,江涛迭涌。他心中,比那迭涌奔腾的江涛更不平静。终于下毒手了,蒋中正!他牙关紧咬。不知是焦急,是紧张,还是刚才喝下的药汤起作用,他感到身上一阵闷热,喉头有些干燥,额角上渗出一串串细密的汗珠。他不时用眼斜睨着那两个被挤拥在人群中的小报童。直到这附近那些踊跃的购报者各个散去,他才急急掏出衣兜里的一个东毫,大步走过去将它塞在报童手里,拿了一份报纸转身就走,也不让报童找钱……
李宗仁匆匆回到颐养园二楼他那间小房,心中的郁闷不安,又加上了气愤与惊惶。从上海只身南下,没有带卫士,路过香港抵达广州,总还算福星高照,没有出事。到得广州,陈济棠总还算客气,满口答应派飞机送他往武汉,偏这鬼天气雨脚不断,云低雾浓,飞机无法起飞。谁知这一等,两日间便改天换地。陈济棠被任命为广东绥靖主任兼第八路军总指挥,陈铭枢被任命为广东省主席,自然说明这二人已背叛了李济深;再者,昨日还好端端一国府委员,今日报纸一发表,竟成了缉拿对象。这世道,几乎人皆势利,万一叫人给认出来,或是陈济堂翻脸不认人,想到蒋某人面前邀功,不但顷刻间自己会成为阶下囚,两湖方面,十数万八桂子弟轻则被收编、缴械,重则性命难保。他重重地跌坐在软沙发上,叹了口气,定下心来,认真地看手中那张自己所不愿看的报纸。
国民党三全大会作出决议:开除李宗仁、白崇禧、李济深党籍。
国府蒋主席为讨伐李宗仁等布告将士:……仰前方各军,痛加讨伐,以遏乱萌,而彰法纪。
“欺人太甚,岂有此理!”李宗仁刷地将手上的报纸往地上一甩,只觉得眼前如金星四射,他一仰身躺靠在沙发上,牙齿咬得咯咯响。形势急转直下,是他所始料未。特别是陈济棠、陈铭枢的叛李,使他感到损失过于惨重;不仅自己眼下如坠虎穴,原想要依靠八桂子弟,团结湖北、广东的力量以抗蒋的打算,也成了泡影。
坐以待毙, 束手就擒吗?
李宗仁猛地从沙发上站起来,走到窗户边,不住地用手揉按太阳穴,漫无目的地将目光投向窗外。
东天边上那一片带状的蓝天,早已被铅灰色的浓云遮没,珠江波光黯淡,雨幕重又拉开,整个大地,像要被一场无可抗阻的灾难吞噬——他的心,快要被压扁了。
“走吧,三十六计,走为上计。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李宗仁心里重复地念叨着这些古训。回广西,回老家,只有到那块生我养我的土地上去,只有到那块我们用血肉换下来的土地上去,才有我的安身之地了!
他匆匆地打开那个横着把黄铜锁的小壁柜,取出他那只随身携带的小皮箱,咬着牙、斜着眼,从地上捡起刚才甩下的那张报纸,像收存一张地契一般,掸了掸灰尘,顺手放进小皮箱里;又从皮箱里取出他那支德国造的勃朗宁手枪,掂了掂,拉了拉枪栓,把弹夹里压满了子弹,又放进小皮箱里。
“德洁,唉,你更为我担忧了!”李宗仁口里轻声呢喃,走到床边去,拿起一直扔在桌头旁的那块金壳怀表,点了点头,到石围塘码头去,赶下午开上三水去的船还来得及。先溯西江回广西,再从广西入湖南、湖北。
路虽长且坎坷,但请陈济棠派飞机已不可能,更何况这天气,像天缸子漏了似的,不知老天爷几时才露笑脸,在广州再多待一分钟就有一分钟危险。
李宗仁把小皮箱搁在沙发上,强压着激愤的心,坐在写字桌前的那张黄藤椅上,他打算对梁老板不辞而别,但毕竟是老熟人,还得留一张便条。
于是,他用自来水笔在那张本该用毛笔写的红格十行湘纸上写了几句客套话。刚想套上钢笔,他忽又想起要给在上海的妻子发一份电报,叫她赶紧离开上海,乘船先到香港去避居一时期。
雨更大了,原先没有风,此刻却起风了。纷扬的雨丝,把天地搅得一片灰蒙。李宗仁没有带雨具,兀自提着小皮箱,冒雨走过了与颐养园相连的木桥……
一艘灰黑色的驳轮,像力不从心的老牛沉重地喘着粗气,使劲地挣扎着,牵引着一艘双层的大客船,缓慢地离开三水,向西江上游逆水而行。
那速度,远远看去,似动非动,似移非移,性急的人看了,准会要吐血。
一连十来天让人烦躁的春雨,像是漏了天池。这天,总算是停住了雨脚,可老天爷却沉沉地不肯开开笑脸,低低的浓浓的黑絮云,像是要压得这个世界透不过气来。然而,西江两岸的农家百姓,却似乎不计天气优劣,村道、田畴和土坡草甸上,游移着为生计而忙碌的大大小小的人群。一年之计在于春。大概都忙于抢春时,大人们在田地里耕作,吆牛扶犁,汗涔涔的额下那双疲惫的眼睛只顾盯着牛脚蹄踏破的水中云天,而无暇去看一眼那溯江而上的“大明”轮,只有那些衣衫褴褛,嘴唇上挂着鼻涕的“细马溜”(粤语:小猴子)才一个个提着竹篮筐,三五一群地立在岸边的高坎上,不时啊啊地向江轮嚷嚷。他们都是被大人驱出来拾野菜的穷孩子,篮筐里那一丛丛灰蓝色的野菜,和糠、米捣成粑粑,是这一带农家清明节的佳肴、祭品。
大明轮上层三等舱左侧的一个铺位上,躺着个商人打扮的中年人,鼻梁高高,面色黄白,一身深蓝色自贡呢的新唐装,布扣子直扣到脖颈下。
他侧躺在属于他的领地——那条不到两尺宽的铺位上,脚上的那双大圆头军人皮鞋,居然没有脱。那双带着紧张和警惕的眼睛,以惆怅中夹带着几分惶惑的神情,扫视着沿岸的景物和走道上来来往往的乘客。这商人打扮的中年人,便是因蒋介石派唐生智北上策反而被迫弃职仓皇潜逃,从北平、天津、香港、广州艰辛逃亡而来的国民革命军第四集团前敌总指挥白崇禧。
月初,他在北平就听说蒋介石要褫夺他的兵权,始时以为自己是“北伐功臣”,从睦南关打到山海关,东征孙传芳,西征唐生智,屡建功勋,又曾为辅佐蒋介石尽过力,蒋介石总不至那么不仁不义。谁知这消息迅即被多方证实,并得知他的部下已被策动,准备将他绑送蒋介石的消息。
“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他易服化装,从北平逃到天津。打听得李宗仁已从南京逃往上海,他又从天津乘轮南下准备逃到上海,与他的老搭档李宗仁面晤,商讨对策。真可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不料此行踪终被手段狡猾的蒋介石探得,已下令让上海警备司令熊式辉搜查他所乘的日本轮船“日清”号,并准备下毒手。只是气数未尽,命不该绝,蒋介石给熊式辉的手启电报偏被与白崇禧有旧的熊式辉的亲信王又庸觑见,于是便出现了李宗仁离开上海之前的那一幕。
李宗仁离开上海后,暂留上海的郭德洁,找许崇智帮忙,设法营救。
许崇智找日本驻沪领事馆,希望能派军舰于吴淞口护航。日本总领事以为中国政府有权在领海内搜查船只,派日舰护航不妥,建议许找大阪公司。
大阪公司看在日本领事之荐与许的元老地位,同意相助,便将该公司一艘从上海开往香港的货轮提前出发,将该船与“日清”号的交会点推到吴淞口外的公海上,以避上海警备司令部的炮舰,结果终于以“调包计”将他救出。白崇禧是昨天凌晨抵达香港的,听说李宗仁前几日已抵达广州,便匆匆赶到广州去。谁知他到达广州时,李宗仁已先一日不辞而别,离开了广州颐养园。他又听说陈济棠、陈铭枢已背叛李济深就任了国府蒋主席的命职,吓得他不敢在广州过夜,匆匆又乘船返回香港。他料定李宗仁离开广州,八成是从西江返回广西。今天一早,便乘搭香港梧州水路的“大明”号驳轮,沿西江逆水而上。船过三水,水路上渐渐滩多水急,船行缓慢,白崇禧只好耐着性子,有心无意地把目光投向窗外。那驳船的窗口,像是一眼眼鸽子洞。
从三水上来的人,兴许是还没找到各自的舱位,来来往往地在过道上走着,有的扛着包袱,有的提着行李。七嘴八舌,尽是些粗秽的粤语。
忽地,扶拦边的过道上,走过一个穿着黄呢军装,戴着顶大沿军帽却反常地蓄着大胡子的人,那高高的眉骨和那一脸的髭须,使他触目惊心:
这人多像季宽(黄绍竑,字季宽)!
“不会!不可能是他吧?”他即刻否定了自己这瞬间的想法,“他不会此刻出现在这里!”白崇禧、李宗仁分别从广东和广西出师北伐后,黄绍竑留在南宁,挂着第七军党代表的头衔,管着后方的军队,任着广西省政府的主席。这几年,八桂子弟兴师北伐,东征西讨,全靠他在后方稳住了局势,并对前方的给养多少有些补充。眼下,中央有意要歼灭桂系力量,借口鲁涤平事件要讨伐在两湖的第四集团军部队。当此之时,广西是唯一可靠的后方,他这位大后方的顶梁柱,岂能随便离开省府到这个船上来?
那大胡子军人一晃便走过去了。白崇禧既否定了自己的猜测,便不再去想他。偏偏不到五分钟工夫,那人又从刚才去的方向走了过来。这次是迎着白崇禧之面而行,白崇禧看得清清楚楚:是黄绍竑。
“季宽兄!”他反弹式地从那条狭窄的铺位上弹撑起来,向过道上大步走去。
“健生!”兴许是太意外的相遇,两人都惊呆了,以至见面竟忘了握手,下意识地相对而立,彼此打量着。
这艘“大明”轮上没有二等舱,只舵室后面有一个小包厢。小包厢里铺着张木板床,是领班休息用的。黄绍竑与这艘驳轮的领班在梧州见过一面。黄绍竑那一脸大胡子特点也够鲜明,刚从三水上船时就被领班认出,堂堂个广西省府主席,自然要巴结一下。领班便把他领到那小厢房里,黄绍竑将随身携带的一只黄色小皮箱放下,嘱咐随身卫士先在小厢房里歇歇,自己要下底层厕所去方便方便,没想到竟在过道上与白崇禧相遇。船舱里五湖四海,人客杂乱,舱位间又只有薄薄一板之隔,自不是说话的地方。
他赶紧把白崇禧领到那间小厢房里去。
“季宽兄,你,你怎么也到这里来了?”白崇禧大难脱身,惊魂未定,见到老搭档,百感交集,以至一向口齿伶俐的他,竟然变得说话有些打结起来。
“这次我也好险呢!”黄绍竑一向黄中带黑的脸色,此刻变得略带古铜色,他乘船从西江东下,是今天上午才到达三水的。李济深被蒋介石软禁在汤山之后,粤局动荡,作为李济深助手的八路军总指挥参谋长邓世增,电请他到广州商量粤局善后。适李宗仁、白崇禧都在逃难,作为李、白二人的故交,又把握着广西大权的黄绍竑进退两难:去吧,局势不利,加上畛域之见,能解决什么问题?不去吧,又怕不近人情,邓世增当下确有为难之处。他左思右想,还是无奈何地上了东下轮船的跳板。可船刚到三水码头停站,只见岸上有一面熟的军人匆匆赶上船来,来人是邓世增的副官处长季少毅。原来邓世增给黄绍竑发电时,还不知道南京国府会那么快就发表陈济棠和陈铭枢任广东的要职,形势一夜之间突变,使邓世增措手不及。邓世增本就与李济深相好,陈济棠和陈铭枢就任新职,叛李迹象已明,因而他本人也就成了过河的泥菩萨,粤局善后当然不须由他和一个广西头目来商讨了。但他得到黄绍竑启程赴穗的消息,所特派他的副官处长季少毅赶到三水来,截住黄绍竑,将实情相告:广州已不可去!黄绍竑得知,即刻决定返回广西。正巧从香港开来的“大明”轮到达三水,于是他便匆匆换了船,倒了向。
“唉——”白崇禧听黄绍竑说毕这趟来粤的遭遇,惨淡地一声长叹,惨白的脸上泛起了一层青紫。“太不幸了!老蒋把事做得太绝,他是要把我们置于死地。”“还好,总算你这次是虎口逃生了。”黄绍竑点燃一支“大英雄”烟,大口大口地吸起来。这几年,黑米(当时广西军人中把鸦片称为黑米)他算是戒了,巴斯烟却吸得很猛。白崇禧平生最讨厌抽烟,以至一闻着烟气便要打喷嚏、咳嗽。要是在往常,他准会怨黄绍竑两句,眼下他乡遇故,又在危难之时,他只好忍着耐着,心里越发纳闷。
白崇禧慢慢地向黄绍竑讲叙了许崇智、张定璠和郭德洁找日本大阪公司活动得允帮助后,派王季文随轮到吴淞口外,换下白崇禧在“日清”号上的位子,他则乘那艘货轮往香港的事。末了,还余悸未了地说:“听说王季文后来随‘日清’号进入吴淞口,果然遭到上海警备司令部的炮舰拦截。
熊式辉的部下一大帮人拥上轮船,客舱、货舱、机舱、煤仓、水仓甚至连锚仓都搜遍了,也见不到我白某人的影子。只把船上的乘客一个个都唬问一番了事。真是颈子上挂利刀,好险!”又像前些年在百色禁烟,在戎圩密谋“造反讨贼”一样,这两个保定军校的同学,广西军界的老搭档又困顿地躺在一张木床上了。自1926 年大革命北伐以来,曾一统广西军政大权的李宗仁、白崇禧、黄绍竑,两年多来各挡一面,纵横捭阖,东西南北,各方获胜,让国人对桂系刮目相看。
没想到几个月工夫,竟被蒋介石弄得如此狼狈不堪。
“德邻兄到梧州了没有?”白崇禧问。
“我昨天从梧州下来,没听见消息。”黄绍竑还在抽烟。
“听说武汉方面煦苍(夏威,字煦苍)和胡宗铎、陶钧的矛盾很大?”“是啊,广西人打仗,湖北佬享福。七军的给养多是我们接济的,你三 乱世里有莫测的风云,因而就有一落千丈的将军和别情依依的妻子75晓得我们广西又穷。”“他妈的,胡、陶两人也真是忘恩负义!”“放虎归山。眼下的畛域观念太重,又是德邻兄让他们‘鄂人治鄂’的。”“要能在梧州遇上德邻兄,我和他重返武汉去收拾那场面!”“据说中央军已围攻在即了。”“老蒋的兵,没有我们能打。”久别重逢,又是在这种艰难的形势下,白崇禧和黄绍竑彼此都觉得有很多话要讲。两人就那样半卧半躺挤在那张小床上,东西南北,前前后后地叙谈起来。
两岸山峦起伏,无穷延宕,青一块黄一块,那是去年冬天烧了地辟了荒的痕迹。远远看去,像是谁在一张硕大无朋的绿色巨帘上,缀上了散乱无序的补丁。
船开得很慢,很艰辛。
黄、白二人的话题犹如这逆水而上的舟楫。
李宗仁凭窗而立,一身黄呢军装上没有佩戴肩章,不知是对蒋介石将他和白崇禧、李济深撤职,开除党籍的嘲讽,还是有意想避开一些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