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二十多万中央军已向长江上游移动。看来,蒋先生这次是非要灭我们第四集团军不可了。”李宗仁斜靠在涂着铁红色油漆的钢管扶栏上,季雨农直挺挺地站立在他身边。
“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德公,五十一和五十三师背叛或是武汉失守恐怕不足惜,若白参谋长真落在蒋先生手里,或是有个三长两短,那损失可大了。”李宗仁频频点头。他自然非常器重这位与他共事多年的桂林同乡。从民国十二年(1923)起,他率领的定桂军和黄绍竑率领的讨贼军,就是在这位保定军校毕业的讨贼军参谋长的巧妙的活动中联合。那以后,赶走老桂系军阀陆荣廷,打败首鼠两端的沈鸿英,驱逐滇军恶霸唐继尧,得以一统广西。说实在的,如果没有这位白参谋长,恐怕战事不会有这么顺利。
这位白参谋长,心胸虽有些狭隘,脑瓜子却足智多谋,被军中袍泽誉为“小诸葛”。如今十数年惨淡经营起来的桂军,已受到中央军的威胁。若白崇禧再遭意外,李宗仁就是有三头六臂,也难有回天之力啊!
“我们要设法营救他!雨农,你看有什么好办法?”李宗仁话语坚决,从扶栏边挺立起来。
“我们在上海,前无杀手,后无救兵,甚至连情报都没有,即使想出个办法来也无法去实现。德公,你看我们可不可派人与北方第二集团军的冯玉祥总司令和第三集团军的阎锡山总司令联络一下,请他们伸出援助之手?”“不行!不行!”李宗仁摇头叹道,“昨天,冯总司令的驻沪代表刘鞠春和阎总司令的驻沪代表赵丕廉同来看我。我向他们二位讲过,这次武汉事件虽为夏威、胡宗铎和陶钧三人轻举妄动,但我愿意接受一切处罚,并已向中央请辞国府委员职务,只是希望不要打仗,但蒋先生仍借题发挥,目的在于消灭异己,而且,如果第四集团军遭到毁灭,则第二、第三集团军也难免遭此命运,万望他们将我的意见转告冯、阎二位总司令,请二位总司令出来调停。刘、赵二人对我的请求竟然面有难色。出来说句公道话尚且不肯,要他们调停援助,简直是做梦!”“看来,他们也想坐山观虎斗哇!”“皆因蒋先生为政不以德,军界将领自然要各自保存实力。往后,内乱又难免了!”李宗仁感到身上一阵发冷,以至腮帮上泛起一层鸡皮疙瘩。大概是发烧了,心胃又一阵隐痛。他强撑着,在阳台上踱了几步,心里很乱:德洁的药熬好了没有?老病旧方,吃下去准会见效的。白崇禧呢?他那条民国十年(1921)时在贵州和广西交界的板坝夜巡时摔伤的左腿,是不是旧痛又发作了?白老弟,如今你在何处?是吉是凶?
“雨农。”李宗仁用手背擂了擂太阳穴,“你以我的名义,设法去求见一下上海市长张定璠。眼下要救健生,恐怕要靠他了。健生前些年任北伐东路军前敌总指挥时,张定璠在健生手下任参谋长。时下这市长高位,也是蒋中正下野后由健生推荐。说来,健生算得上是张定璠的至交恩人。”“知道。我这就去。”季雨农和李宗仁刚从阳台上走进厅来,楼道上响起了丁零零的门铃声。他大步走去开门。
正巧,来人便是上海市长张定璠。他马褂长衫,戴着顶八角帽,全然不像是前时那个威武的军人。厅门掩闭了,郭德洁给李宗仁端来了热腾腾的一盅药汤,使这个本有些郁闷的客厅飘满了中药味。
张定璠也是来报信的。他也是今天上午从王又庸那里得到蒋介石要对白崇禧下毒手的消息。刚才他给熊式辉通过电话,想探听熊司令的口气。
熊式辉原为赖世璜旧部,经白崇禧一手提拔起来,眼下难道知恩不报,反投石下井吗?通毕电话,他才知道熊式辉毕竟想保住上海警备司令这顶乌纱,打算照样执行蒋介石的命令。张定璠急得赶紧坐上他那辆黑色的龟壳小汽车,直奔这法租界海格路融园而来。
“咋办?德邻兄。”张定璠眨巴着眼睛,语调还带着赣音。在白崇禧手下当参谋长的那些日子,他就听白崇禧多次讲过李宗仁,心目中对这位将军多少怀着几分敬意。相识后虽过从不多,也觉得李为人厚道。眼下,李宗仁虽身处困境,但他知道,在搭救白崇禧的问题上,他们是同盟者。
“在上海,还有些什么肯帮忙的人?”李宗仁问。
“许崇智司令。”张定璠顿了顿说,“他虽已解甲,毕竟是国民党元老。
再说,他早就看透了蒋先生的为人。他在粤军第二军当军长时,蒋先生是他的参谋长。后来,他就是与蒋先生不睦,被蒋先生逼退的啊!”“对,对。”李宗仁频频点头,“我想,许老也不愿看到蒋先生的这一毒计得逞。再说,据说许老与日本驻上海领事馆的人有些交往,健生又是乘日本人的轮船南下的。”“看来只有用‘狸猫换太子’的办法,设法租一艘日轮抢在上海警备司令部的炮舰出发之前,出吴淞口进入公海,在公海上遇‘日清’轮,将白健生换出来。”
“好,好,看来也只有这样了。”李宗仁这才端过茶几上那壶热气稍息的中药汤,咕咕地喝起来,边喝边说,“事不宜迟。张市长,眼下我是避居在这租界里,行动不便,且疾恙缠身,一切劳你多费神,只有派随同来沪的前桂林清乡督办王季文先生协助了。”兴许是那祖传良方的药汤里有些止痛麻醉的成分吧,张定璠走后,李宗仁居然倒在床上睡着了,迷迷糊糊的,耳边总像有飞机轮船的马达声。
郭德洁在收拾他刚才扔在写字桌上的笔墨纸砚,见李宗仁那蜡黄的脸色和比以往显得消瘦了许多的面庞,心里一阵阵难受。这一个多月来,形势急转直下,不幸与灾难接踵而来。天底下,多么可怕的政治啊!她走到那只大柜边,对着穿衣镜,不住地摇头轻叹:岂止是丈夫,自己又何尝不是比以往显得憔悴,以至于颧骨都凸了出来。
“呜呜”的一阵轰鸣和怪叫,大街上驶过一辆警车,紧接着一阵嚓嚓的、急促的脚步声响起。这街道,一向是比较安静的,郭德洁住进这融园半个多月来,除了偶尔在街上遇上那些沉着脸戴着红帽子的法国警察而外,不曾有过这般令人惊恐不安的骚动。她走到阳台上,想透过那几株密密挤挤的法国梧桐窥视一下外面的世界。警车一股风似地过去了,那些不知是警察还是士兵的跑步者,兴许是沿着院墙根而动吧,她闻声而不见踪影。
里里外外的世界都变得不安起来。郭德洁的心浮浮郁郁,她轻轻地叹了口气。近些日子,她在丈夫面前变得比以往要温存得多,不像过去那么任性。李宗仁先从南京化装易服逃到上海来的那段日子,她在南京成贤街寓所里闲得无聊,偶尔也翻些古书。忽一日,她在《左传》里拾得“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的句子,苦苦地,她想了一整夜。
郭德洁回到卧室的时候,李宗仁已经下了床。他用手撩开窗帘在向外张望。大概也是那刺耳的警笛声和军人一听就不能安稳的队列跑步声把他从梦中惊醒。见妻子进来,他回身惴惴问道:“德洁,外面是怎么回事?”“德邻,你只管休息好了,一辆红色的警车开过,说不定是哪里起了火。”“不,德洁,不!”李宗仁的瞳仁里闪着高度疑虑与警觉的光,不安地说,“不祥之兆。刚才我分明梦见健生被抓住,由警备司令部解送南京。”“德邻,你不必太担心。白日里做梦,不准的。”郭德洁要将丈夫扶坐到床上,却被轻轻地推开了。
“为将者哪有束手待擒的!”李宗仁忽地捏紧拳头,一拳打在跟前那张雕着“双凤朝阳”的漆木靠椅上,愤愤地说,“蒋介石,他今天可以制造借口擒拿白崇禧,明天又何尝不可找个由头除去我李宗仁!记得前年初在汉口,那红胡子苏联顾问鲍罗庭约我‘酒叙’时,就告诉我说蒋介石必然要成为中国的独裁者。我当时还认为问题不至于有那么严重,如今看来果真应了那红胡子的所料。德洁,我打算明天就离开上海,乘船先到香港,然后转广州上梧州再去武汉。趁现在我们两湖的军队还没垮,举旗和他老蒋干一场!”“德邻,你这身体?”郭德洁急得脸色有些微红。
“身体,好赖就这样了。带上药,边走边吃。”“我跟你一起走吧。没人照顾,我不放心。”“你晚几天再走。营救健生的事,你在这里代我出些力。若能见到他,叫他尽快到武汉去,我等着他计议军机。”“你……你……”郭德洁一扭身坐在床沿上,眼泪扑簌簌地直往下流,“你又要我孤单一人留在这里担惊受怕。德邻,你真狠心……”李宗仁扶着郭德洁的肩膀,没有作声。妻子的话,不无道理。但眼下情势危急,自己是要尽快地赶去指挥军队作战,本身就是秘密行动。身边随着个女人,总不那么方便,但他一时找不到说服和安慰妻子的话。
“呜呜——”外面又传来一阵令人撕心裂肺的警车鸣叫声。郭德洁心情更加惶恐,她紧咬着双唇,身子不禁有些微微颤抖。李宗仁却去意更决,当此之时,岂能英雄气短,儿女情长!然而,他却依旧呆立在郭德洁身旁,半晌没挪动一步。
“蒋主席难道就对我们没送给他结婚礼物的事,记恨那么久吗?”郭德洁像是问李宗仁,又像是问自己。
李宗仁没有回答,他把牙咬得格格响。尽管穿着小棉袄,仍看得见他胸脯在大起大伏。好一阵,他转身半蹲下来,双手托起郭德洁的手肘,把郭德洁从床上扶了起来,深情而又坚定地说:“德洁,请体谅我!我哪愿意离开你呢?你还记得在桂平西山留茶亭我们的那番谈话吗?你说过,我们结婚后,你要尽力支持我……”郭德洁没有出声,她自然不会忘记西山留茶亭里与李宗仁初次倾谈的话语。她正是出自对李宗仁的倾慕和藉以依赖才决意做他的二房的。可婚后这几年来,却如此奔波,聚散无常。她感慨万分,缓缓地抬起头来凝视着丈夫,那眼泪,依旧像断了线的珍珠……
10
李宗仁毕竟又离开妻子而去了。军人,特别是动乱年月里的军人,军机连着命运。生死存亡,往往在于一次哪怕并非战场上的决策。
命运之神犹如一个翻云覆雨的魔怪,时而把人拥进金碧辉煌的宫殿,时而又将人搡入黑暗阴森的地狱。李宗仁离开上海乘轮南下,其情其势,较之自南京易服化妆逃往上海更惨。郭德洁一直在暗自抽泣,独留在南京的惶惑与孤独之苦,使她对这次与丈夫别离更为依恋。而李宗仁,则是临行前喝完了妻子熬就的最后一碗苦涩的药汤,自个提着装着救命钱和药的小提箱,沉着脸,咬着牙,强按着心中的苦痛,怆怆而别的。那天,吴淞口的风雨迷迷蒙蒙,天宇灰暗阴沉,像是整个世界已经日暮途穷。
好在李宗仁乘搭的那艘轮船航行还算顺利。三天之后,他已经香港来到广州,住进了颐养园。这颐养园是名医梁培基的药房兼疗养院,坐落在大沙头珠江畔的一个小岛上,一幢两层的中西合璧房子,黄墙绿瓦,幽雅别致。在广州,多是有些身份的人才来这里求医疗养,广西的政界人物也常来这里憩息。前些年,李宗仁到广州来与蒋介石、李济深等人商议促成北伐大事,就常到此与白崇禧交谈。那时,白崇禧受李宗仁、黄绍竑之托,专程来穗促成两广统一的事,也曾住在这里。
细雨绵绵。春分过后,清明将临,广州这时节多是令人心烦的雨季。
雨不大不小,不厌其烦地下着,天低云厚,雾气沉沉。室内室外,空气湿漉漉的,穿在身上的衣物,像是随时都可以拧得出水。这日子,无病的人都像是得了瘟病一样难受,更何况本身就有病在身的人呢!
李宗仁住在颐养园二楼东侧那间客房里,像一头困兽,时而凭窗而立,用显得几分呆滞的眼神凝视着珠江里那豆灰色的江水,见船舶往来,汽笛杂鸣,勾起不尽思绪:德洁怎样了?这几天,她一定度日如年啊!心绪不宁,孤独痛苦,还得为营救健生奔走。健生又怎样了?是不是已经脱险?这几年,他的灾灾难难也不少,只是每每能逢凶化吉,运气还好,兴许这次也能逃过难关吧。要不,报纸上还能不披露这则消息吗?还有任潮呢?他做了我们“桂系”的替罪羊,在汤山的日子犹如笼中之鸟,多不好受啊!
李宗仁没有到外面去,顶多到走廊上走走。心胃气痛并不见大好,也不见恶化,他相信那纸老药方,从上海带来的药吃完了,重又在这里煎,每天一剂,照吃不误。
这天上午,李宗仁在房间里喝药汤,忽见一缕明亮的光从玻璃窗透射进来。“出太阳了!”他心想,“飞机今天总该可以起飞了吧?”自上海来到广州,他在这里等了两天半了。军机大事,分秒必争啊,两天半,简直是太折磨人了!他要到武汉去,指挥他的部队和蒋介石的中央军决一死战。当此之时,蒋介石大造舆论,十数万大军溯长江而上,在武汉的几位第四集团军的军长,论资望、论才干都难于顶得住,更何况蒋介石使离间术,还不知内部有无阋墙之祸!
李宗仁咕咕地喝完那青瓷花盅里的药汤,走到窗前眺望,只见东天边上,云开雾散,出现了一片带状的蓝莹。天,兴许真要晴了。“给陈济棠挂个电话吧!”李宗仁自言自语。他走出房门,从楼道穿过,拐下楼梯。
真顺利,只一轮,电话便拨通了。他曾好几次到东山梅花村的陈公馆去过,陈家的电话在楼下,平时,陈家人多在楼上活动,拨个电话,十来分钟都无人接。
“边个(粤语“谁”的意思)?”“济棠兄吗,我李德邻。”“哦,李老总啊,对唔起,陈军长他昨日下午到香港去了。有吔嘢(粤语“什么”的意思)事?”李宗仁这才听出陈公馆接电话的不是陈济棠而是他的一位参谋长。说还是不说呢?李宗仁犹豫了:
请求陈济棠派飞机送他往汉口的事,本就是一项秘密。那天他一到广州,便得到陈济棠应允,因天雨无法起飞,才搁了下来。这两天他常常在想,陈济棠已明知李济深被困汤山,求他派飞机他居然应得这么爽快,莫不是有诈?在军政界,广东人对广西人本就有隙,可否让人趁此机会来个顺水推舟?一架飞机换了你的性命?所以他心里不踏实。见天气阴雨,更是不敢叫起飞。现在,陈济棠本人不在,若向他的参谋说出了陈已同意派飞机相送之事,危险性势必更大,他只好打算支吾过去。
“冇吔要紧事,冇吔要紧事。陈军长几时返来?”“唔知道啦,他冇讲过。”李宗仁放下话筒,刚才见到天边那一线蓝莹,顿生的庆幸与喜悦心情,冰释雾散。他拖着沉重的步子,缓缓地走上楼梯,可刚上了几级,却又停了下来。上去等天吗?还是等人?眼下,情况瞬息数变,能等吗?如此等下去,说不定忽一日成了瓮中之鳖。他转身又走下楼梯,穿过厅堂,走过那道五尺来宽的便桥,径朝码头上的西堤大马路走去。他今天穿的是一身便装,他估摸没有人会认得出他。
马路上杂沓参差地摆着许多卖水果、小吃的摊档。卖海螺的,搁酸缸的,炸油鲜的……广州人做小买卖喜欢叫叫嚷嚷,此起彼伏地噪得人耳烦。前面有一大群人围着看什么,李宗仁不急不忙也凑了过去,见是个手持双刀将一个菠萝抛在空中削皮去刺的,那人像耍杂技似的,“嚓嚓嚓”,果起刀应,只见那菠萝皮儿乱飞,不几下便将个菠萝削了皮,剜斜槽刎去了须刺。最后,他又将那削好的菠萝抛起,横直两刀,均均匀匀地切作四块,不偏不斜,正正让它掉进眼前那张骨牌凳上搁着的盐水缸里。
一阵喝彩,却不见有人买走那几块削得洁净净黄爽爽的菠萝。那小贩不像别的摊贩那样叫叫嚷嚷,只低头从身边的藤筐里抓起另一个菠萝,又抛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