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有一个少年,他蹲在地上,身体与其说在颤抖不如说在抽搐,像痛苦的野兽一样,喉咙里发出低吼,漂亮的脸一片狰狞,看着很吓人。他用指甲一下一下地在水泥路上抓,抓得指甲碎裂,抓得鲜血淋漓。
那双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曾经抚过她的头,曾经牵过她的手、拥抱过她,曾经和她勾过手指头,孩子气地约定永远不分开。那个少年,曾经宠溺地喊着她,“桉桉、桉桉”。
围观的人很多,都是远远地看着,没有人敢靠近他。
“这孩子,不会是有病吧?”
“难说……”
“这看上去像是那个癫痫,我以前听人家说过。”
“啊?不会吧……我认得这孩子,平时很优秀的……唉,可惜了,怎么得了这样的疯病……”
“妈妈、妈妈,”还有小孩子稚嫩的声音,“那个哥哥好可怕哦。”
……
“忠厚老实人的恶毒,像饭里的砂砾或者出骨鱼片里未净的刺,会给人一种不期待的伤痛。”
《围城》里的这句话,沈桉一直觉得难懂。
听着人们的窃窃私语,她却有了一丝恍然。
“他没有病!你们不要乱讲!”沈桉呐喊,觉得愤怒,像有一把最猛烈的火浇了油后在心上烧。
他们怎么知道,面前这个少年承受了怎样的伤害,经历着怎样的痛苦?
她用力地拨开人群,抱住了齐天。
“对不起,对不起……”
我们知道,做错了事情就要道歉。
但很多时候,我们没有道歉。
有时候,我们克服了很多很多的困难道了歉,却没有获得原谅,于是便知道,一份情谊,终于走到尽头。
齐天的眼神像一把锋利的刀,要剜沈桉的肉。他用力地推她,喉咙间翻滚出低低的怒吼,嗓音沙哑,“我恨你!你滚啊!你滚啊!”
沈桉被推倒在地,头重重地磕在僵硬又晒得炽热的水泥地上。
隔着很多层空气,她听到了很多人的尖叫,还有人惊慌地问,“要不要叫救护车?”
沈桉并不觉得疼,透过层层叠叠的眩晕,她只觉得疲惫。
沈桉挣扎着爬起来,努力地挪向齐天,但却只能往前凑一凑。“齐天,我们回家,好不好?”是恳求的语气。听在耳朵里,却像是塞了一团棉花般不真切。
额头上的血流进眼睛里,眼前的画面染上猩红的颜色。
沈桉再也无力保持清醒,昏了过去。
轻微脑震荡,左耳听力受损。
这些齐天不会知道。
但沈桉记得那一刻齐天茫然无措的眼神,像被丢弃在闹市的孩子,找不到爸爸,找不到妈妈,试探地往前走又不敢走远。只能看着川流不息的人群,看着匆匆地往前走、目光没有一刻停留的陌路人,很慌张,很无助。
走散了的孩子,看见了与爸爸妈妈相似的身影,眼里总会光彩重现,有了希冀,但终究不是,那重新黯淡下来的眸光,的确令人心疼。
齐天的眸光黯淡下来,他的眉头皱起,声音嘶哑有颤音,听起来好像压抑着无数澎湃的痛苦,他说,“你要我怎么不恨你?”
那时,齐天十七岁,沈桉十六岁,青春正好,人生伊始。
花季初至,雨季骤来,把所有对未来美好的期许都打得七零八落。
那时,我们以为,所有的不幸,都是别人家的故事,我们可以永远幸福,永远快乐,未来,可以向着我们期待的方向,走到樱花盛开、晴空四季。于是,蔑视忧伤,向往着鲜衣怒马红刀带着些狂气的潇洒自在。
那时,我们以为,所有年少时的错误,都可以被原谅,就算没有重新来过的可能,至少也有改过的机会。是的,我们吵过架、斗过嘴、被大人取笑为两个小冤家,但都离仇恨太远,闹极了也只是寻思着过一会再原谅你然后和好如初,从来没有想过要分开要成为对方最恨最讨厌的人。
沈桉看着夜色。
凌晨过了,今天是九月十三,大学报道的日子以及——十九岁的生日。
生日快乐。
没有人祝福的话,自己祝福行不行?
可是,我不快乐。我不快乐。我不快乐。
我不快乐,有人在乎吗?
没有。没有。没有。
很多年后,沈桉想起十九岁的自己,是这样评价的——“真是个别扭的孩子。”
是啊,的确别扭。可想着也足够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