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荣被妈妈和雪梅硬架回爸妈家来住了。不然,自己一个人饥一顿饱一顿的,简直不像人过的日子。
陆爱侠好歹还能行能动的,给两个闺女烧饭做菜,料理料理日常事务,充实是充实了,可心里那份苦楚没人知道。这么多年,风风雨雨往前闯,闯到现在居然像画了一个圆,又回到起点上来了。年龄一大把了,还得像过去那样侍候两个闺女。孙子丁楠越来越不听话,简直成了白眼狼,再也不到奶奶这边来了。陆爱侠哄他,说姑姑出差给买好多好东西,他不来。陆爱侠知道丁楠最听雪梅的话,就吓唬孙子,你姑姑说你再不让姑姑辅导,姑姑就要对你们校长班主任说,把你撵回家,他还不来。他根本不相信姑姑雪梅会说这种话,肯定是奶奶编出的瞎话。总之,不管陆爱侠怎么想孙子,丁楠就是不沾她家了。
“都让王丽教坏了!”陆爱侠把孙子的过错强加到儿媳妇头上。
“孩子不听妈的听谁的?”雪梅却不以为然。既然丁楠不让辅导,她也就不再坚持。因为毕竟读书是一种自愿的事,老牛不喝水硬摁头总是不行的。雪梅回家,偶尔跟姐姐聊聊官场上的事,但往往话不投机,因为雪荣总是一副强人姿态,雪梅受不了。更多时间雪梅是在上网,她在网上开了博客,不过没用实名,叫“淡淡如水”,记下自己的一些官场体验,感觉蛮有意思。不写博客,就与网友聊天,仍以一个教师身份与网友交流,才能找到与年龄相符的新鲜感受和激情。网友多次约她去旅行或者参加什么公益活动,雪梅都只汇钱去,从不参加,她哪敢暴露自己的身份。雪梅矛盾着,她想找到真爱,似乎最美好的东西总在远方,但对远方的东西又总是充满恐惧,只好如此幻想着、蹉跎着、漂泊着。
至于那个大洋彼岸的程进,雪梅只能通过越洋电话和视频跟他聊天。隔着时差,要么程进晚睡,要么雪梅早起,反正都不能正常作息。距离产生美,程进还是爱把异国他乡的点点滴滴都婆婆妈妈地告诉雪梅,雪梅却只愿做一个倾听者,很少把自己的生活和盘托给程进。因为她感觉自己的生活特没意思、没味道,无非是没完没了的会议、没滋没味的应酬、无休无止的说话,根本不值得保留在记忆里,更不值得拿出来与别人分享。如果这些就是人生的全部,那么她宁愿坐在家里慢慢老去,也不愿在这些活动中速朽。雪梅在与别的网友聊天中一看到程进上线,便马上中断与其他网友的聊天,专心致志只跟程进聊。她渴望更多地了解程进,但又担心程进的身体,她会悉心指导着程进如何做饭穿衣,如何料理自己。这样的日子居然也有滋有味,非常充实。
雪荣回家就没妹妹那么充实。她根本就不上网,到家不是看材料,就是打电话安排工作,脑子里整天盘算着如何创新,顶多陪着爸妈看看电视。但当陆爱侠多嘴多舌打探运河市官场情况时,雪荣居然跟雪梅一样,烦。陆爱侠要是唠叨家长里短,雪荣更烦。陆爱侠最想不通的是,雪荣生病这么长时间了,陈列怎么没来看妈妈一眼?八成是陈利民把持不给来的。哪家孩子不是妈妈身上掉下的肉,怎么你生的儿子就不疼妈妈?雪荣说什么陈列不是没给她打电话,而且每次都说想妈妈,可自己没空接儿子。等到她有空了,陈列又没空了。
“你呀,就是走我的老路上去了。跟儿子交流得太少了。你看别人家的孩子,妈妈衔在嘴里怕化了,撮在头尖上怕跌了,哪个星期天不带着孩子去玩。你呢?”陆爱侠埋怨雪荣。
“陈列都上高中了,不是小孩子了。”雪荣对妈妈的说法也不以为然。
“他再大在你面前也是孩子。”
但是,雪荣并不把妈妈的话放在心上。
三天两头看不见孙子、外孙子的陆爱侠没抓没挠的,雪荣、雪梅根本无法体会妈妈的心情,等她们体会到了,也许就晚了。
丁家母女们的日子和每个平民家的日子一样,甚至比平民家的日子更乱更糟糕。处处充满着不如意,处处潜伏着危机。
当有一天王丽带着丁楠突然出现在她们面前时,她们再次陷入痛苦的深渊。
这一天,丁家人期盼了很久很久。这一天,丁家人揪心了很久很久。但是,这一天,终于不可阻挡地到来了。它来得是那么突然,让丁家人猝不及防;它来得那么自然,让丁家人揪着的心终于放下了。正因为如此,王丽的出现才富有戏剧性。
真巧,那天雪荣、雪梅都回家吃晚饭。王丽掌握了内线情报似的,不早不晚在刚吃完晚饭时上门了,进门就手搀着丁楠并排站在门口。央进屋,不进;央吃,吃过了;央坐,不坐。王丽娘俩就那么站着。
陆爱侠刚收拾好碗筷,却放在桌上不拿进厨房,手托着腮帮,拧着脖子不看王丽。这么长时间不上门,上门能有什么好事?特别是去年聚会王丽丢下的那句话,一直搁在陆爱侠心里翻来滚去,莫不是上门辞门头的吧?
雪荣也坐着不动,她连自己的丈夫、儿子都没问过,哪还会过问哥哥的遗孀遗孤?哥哥雪清去世三年多来,王丽什么样子,甚至侄儿丁楠什么样子,雪荣心里都没什么印像了。看到妈妈脸不脸腚不腚的,雪荣也没给王丽好脸。
只有雪梅这时走到门口,伸手拉过丁楠,看着比自己还高的侄儿问:“作业做完了吗?”
丁楠回答:“做完了。”
雪梅又看着王丽说:“有话进来说,别那么生分。”
王丽还没进屋,嘴巴张了几次才说出口:“他爷他奶他姑姑,我是来告诉你们一件事,明天我要结婚了。”说着从包里掏出一个请柬递给雪梅。
雪梅接下请柬,握住王丽的手说:“哦,嫂子,恭喜你。”
除了雪梅,一家都僵在那里像一群蜡像。
王丽转身拧开门,退出门外。
丁楠跟着向外走。
陆爱侠突然疯掉似的冲上前去,一把逮住丁楠的一只胳膊:“丁楠,你是丁家的骨肉,你不能让你妈拖了油瓶。”
一场争夺战打响了。
丁楠向外挣。
陆爱侠向里拽。
王丽抱着儿子不让陆爱侠拽进屋。
丁楠成为争夺的焦点。孩子是妈的心头肉。丁楠拼命挣向王丽。陆爱侠死死抓住孙子的胳膊,像抓住最后一根稻草,否则就将会淹死一样。丁楠喊:“妈妈!”
陆爱侠哭着喊:“乖乖哟,丁楠,你是丁家的血脉,你不能走。奶奶给你准备好上大学的钱,还准备好给你买房娶媳妇的钱。你要是走了,奶奶就滑把喽!你要是跟你妈走了,那些钱就不是你的喽!乖乖,你跟奶奶过吧!你两个姑姑都是大官,保证你不会吃苦受罪的。啊,丁楠,你想把奶奶气死吗?”
丁楠说:“我不要你的钱,我要妈妈!”
雪荣继续坐在桌边大声说:“妈,你就让他走吧,到哪儿还不是丁家人吗!”
陆爱侠不听,仗着有门框抵着,拼命争夺着丁楠。丁楠不听她的话,她又教训王丽:“王丽呀,不是我说你,自从雪清死这几年,你在外面唱歌跳舞,欢天喜地过日子,咱们丁家没说你一个不字。现在你要改嫁,给我送请柬来羞辱我,我就不说了,还要把丁家骨肉带走。你拍着胸口好好想想,你这样做对吗?你要是有良心,就松手让丁楠留下,你要没良心,你就把他当油瓶拖走吧!”
王丽松开手说:“丁楠跟不跟你,我说了不算,依他自己吧。丁楠,你愿不愿意跟你奶奶过?”
丁楠斩钉截铁地回答:“不。”
陆爱侠就势把孙子拽进屋,丁楠双手扒着门框。陆爱侠双手搂住孙子,撮起嘴唇去亲孙子的脸,亲孙子的头,丁楠摇着头脸不给奶奶亲。王丽噙着两包眼泪往楼下走去,丁楠大声喊:“妈,你等等我!”
一直站在妈妈背后的雪梅早就看出妈妈在做着一件徒劳的事情。留住丁楠的人,却留不住丁楠的心。孩子的心在妈妈的手心里,雪梅根本没想到妈妈会歇斯底里到这一步。丁楠不在身边不是一天两天了,妈妈虽然也念叨,却并没有非要找回丁楠不可,怎么今天听了王丽的话就激动得一刻也不能离开孙子了呢?简直无法理解。雪梅在妈妈身后没少劝妈妈松手让丁楠跟着王丽走,但妈妈就是听不进去。在王丽愤然下楼时,丁楠撕心裂肺的呼喊同时撕碎了雪梅的心,雪梅理智地走上前去,扳开妈妈的手,解放了丁楠,对急着跑下楼的丁楠说:“丁楠,经常来看爷爷奶奶和姑姑,啊!”
丁楠答应得脆生。
雪梅忍不住流泪了。
陆爱侠双腿一软,瘫坐在门口地板上,撂腿掼脚地嚎了起来,数落起来。
丁家笼罩在一片沉痛之中。
“王丽结婚,跟丁家一点儿关系没有,你们谁也不准去。这条路断了!这个门再也不准她进来!”陆爱侠号完了,下达绝交令。
但是,雪梅没听妈妈的。
第二天,雪梅就按请柬上的地址前往酒店参加了王丽的婚礼。这是她对王丽的承诺,也是体现丁家的胸怀。当她一出现在婚礼现场,王丽的亲朋好友们眼前一亮,无论是雪梅的身份,还是雪梅的形象,都给王丽的婚礼带来靓丽的色彩。浓妆艳抹的王丽抓住雪梅的手,流下了热泪。
雪梅平静地告诉王丽:“嫂子,我是来给你证婚的。”
王丽把她的新婚丈夫,一个丧偶的二线干部介绍给雪梅。雪梅马马虎虎认识他,跟他握手说:“祝你们幸福!”
迎接雪梅的还有王丽的哥哥王启明。
雪梅入座,婚礼正式开始。
新娘和新郎在音乐声中款款走上红地毯,走进新婚殿堂。在司仪的安排下品尝着新婚的甜蜜。
坐在台下家人一桌上的雪梅心里酸酸的,但是,脸上还洋溢着浅浅的笑容,并不时跟随着司仪的节奏鼓掌。当司仪请她证婚时,雪梅笑得更加灿烂了。她稳步走上台去,彬彬有礼地与新娘、新郎握手,然后拿过话筒说:“大家知道,王丽是我的嫂子。王丽勇敢地走出这一步,我家是支持的,在王丽大喜的日子,我代表全家向新娘、新郎表示热烈的祝贺!新娘是个贤妻良母,新郎是个成功人士,他们结合可以说是珠联璧合。今天我们在这里共同见证并庆贺他们结为秦晋之好,我真诚地祝福新娘、新郎幸福到永远!证婚人,丁雪梅。”
台下热烈鼓掌。掌声过后便是窃窃私语,纷纷对丁家的做法表示钦佩。
新娘、新郎从台上下来,坐到雪梅身边,酒宴开始。
雪梅首先举杯再次恭喜二位新人。尽管新娘、新郎都不算年轻,但是,他们因为不可抗拒的原因结合到了一起,人格上并无污点,因此同样值得恭喜祝贺。然后雪梅敬王丽父母的酒,问了他们身体状况,祝他们健康长寿。当然,雪梅敬酒只不过意思意思,并没真喝。敬到王启明面前,雪梅停了下来,转脸跟王丽说话。雪梅交代王丽,丁楠学习成绩受情绪波动很大,眼看着还有一年多就快参加高考了,一定要督促他安心学习,争取考上好大学。雪梅的交代不无批评王丽之意,但她说得非常委婉诚恳。王丽对雪梅精心辅导丁楠一直铭记在心,真心感谢雪梅。
王启明一直面带微笑地看着雪梅,但雪梅从一入座就没拿正眼看他一眼。当雪梅主动敬酒敬到他面前戛然而止时,王启明脸红脖子粗地晒在那里,独饮一杯说:“自己敬自己一杯。”喝下一杯后又斟上一杯,端着转到雪梅身后,哈腰请求:“雪梅,今天是王丽大喜的日子,你能在百忙中给王丽证婚,我代表全家感谢你。”
“你没看我跟我嫂子说话吗?”雪梅没给王启明好脸子。
王启明晾在那里,站不是,走不是,更坐不下来,十分难堪。
雪梅余光看到王启明还站着,就伸手端起桌上的杯子,向身后给王启明碰了一下,脸却依然朝着王丽说话。
王启明这才找到台阶下来,喝下那杯酒后,喜滋滋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雪梅拿王启明当一泡臭狗屎,哪有心思接受他的敬酒,更不可能敬他的酒,只是雪梅城府深,不说出来罢了。
王启明借着酒兴,在桌上胡吹海侃。吹他在运阳县当县长时的威风,说一不二,一脚跺下去,运阳县城都乱晃;侃他在监狱里出类拔萃,迅速成长为协管,整天跟警察滚爬在一起,犯人见他就像小鬼见到阎王。说者麻木不仁,却听得别人头皮直麻,为他感到脸红,雪梅更是不愿多看他一眼。
在一片嘈杂声中,雪梅听到自己的手机响了,伸手从身后包里掏出手机,起身向外走去。她正好躲开王启明。在走廊的一个拐角,雪梅站住脸朝窗口接打手机。
突然,王启明从身后拦腰抱住雪梅,满是酒气臭烘烘的嘴巴咬住了雪梅的耳垂,嗡嗡说:“雪梅,我爱你!”
雪梅一拳捣过去,正好捣在王启明的裆部。
王启明疼得腰往下弯。
雪梅转身甩手又是两巴掌,打得王启明眼前一片金花灿烂。“你真是个人渣!可杀不可救的东西!我再也不想看到你了!滚!”
王启明捂着小肚子连声哀求:“对不起,雪梅,我喝醉酒了。你原谅我吧!”
“以酒卖疯!”雪梅愤然回到餐厅,对王丽说:“我接到一个通知,提前告辞了。”提起包匆匆离开酒店。
路上,雪梅把王启明的手机号从自己手机里删除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