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孙幼军笔下的人物形象的成功,主要还是表现在情趣上。小布头、小贝、小狗、小猫、白妞儿、竹脑壳、亭亭,一直到怪老头儿,他们能给人较深的印象主要不在他们性格的丰富,或揭示生活的深度,儿童文学中的人物形象大都做不到这一点。他们的生动主要表现在他们性格的情趣上。《小狗的小房子》中的小狗很善良,很老实,但给人的印象最深的还是他的“憨”劲儿;小猫聪明,娇气,但给人印象最深的还是她伶牙俐齿的厉害劲儿。同样的特征也表现在《云里国历险》中的竹脑壳和白妞儿这一对人物身上,只是竹脑壳更憨,白妞儿更伶俐。还有《怪老头儿》中的怪老头儿,更是孙幼军童话中的一个难忘的人物。这是一个成人形象,也不是以拟人的形式塑造的,但其成功,很大程度上仍在其情趣盎然的艺术效果。怪老头儿的主要性格特征是“怪”。第一,他有本事,会魔法。好好地坐在关着门和窗的公交车里,一眨眼就出来了。问他怎么出来的,他卖关子说:“怎么出来的?一迈腿就这么出来了呗!”越不说越显出神秘性。一抬手变出一套房子,把耳朵摘下来放在房间里偷听,把别人的鱼鼓捣到自己的桶里来,几乎没有他做不到的事情。这种神奇魔法打破了现实生活对人的种种限制,对在生活中受限制更多但想象力极其丰富的孩子有着比大人更多的吸引力。魔法代表了一种本事,越是写有本事的人越能吸引小孩子。《西游记》如此,现在风行世界的《哈里·波特》也是如此。第二,他善良,有正义感。汽车上流氓闹事,他用魔法教训了他们;赵新新的老师没有地方住,他伸手为他变出了一套房子;他把别人的鱼鼓捣到自己的桶里来,因为那是个开着公车去钓鱼的人。孩子们喜欢有本事的人,但本事要用在正道上,没有这一点,也不能引起孩子的敬佩和喜欢。《西游记》中许多魔头的本事也不差,但孩子们喜欢的只是孙悟空,因为孙悟空不仅有本事还是“好人”。第三,更主要的,还在他幽默、滑稽,会淘气,有着与小读者心灵相通的孩子气。比如,他有本事,也爱显摆本事;会卖关子,会捉弄人;有时耍点小魔法捉弄人,弄得别人很难受,问他他又不承认;会耍赖皮;还装病,当面说谎话,被别人戳穿了也不难为情,总之一个调皮孩子能干的事情他都干。这不仅使他和孩子有了平等性,孩子们认同他,把他当朋友、哥们儿,而且使叙事充满了趣味,使人物在孩子中有很强的亲和力。怪老头儿是孙幼军童话作品中一个最令人难忘的形象。
除了写人物、写性格,孙幼军童话还能恰到好处地写场面、写细节、写氛围,写生动有趣的对话,甚至一些心理描写和逸出故事的“闲笔”。《小狗的小房子》没有很强的故事性。其艺术魅力除了写活两个拟人化人物的性格外,还写了小河边美丽的环境,两个孩子的游戏,情趣盎然的吵架,伴随着事件进展的人物心理活动。这里有不少描写就属于“闲笔”,拿去并不影响故事的进展和意蕴的表达,但却会影响到作品的审美含义。故事是骨骼,性格、场面、细节、氛围、情趣、“闲笔”等是肌质,是神韵。孙幼军童话的艺术感染力不仅在它们的故事,更来自它们的肌质,有血有肉,骨韵神丰,不仅可以讲,也可以读,真正将“讲—听”的对话方式和“写—读”的对话方式结合起来,为幼儿童话的创作开辟出了一个新的世界。
四
童话以非生活本身形式塑造艺术形象,它的艺术世界在视觉上、在表现形态上与我们熟悉的现实世界有明显的差别。可以将童话和一般文学作品一样看做是生活的隐喻,即作为喻本的现实和作为喻体的童话世界之间重叠的部分较小,不重叠部分较大。但重叠部分较小不等于没有重叠,不能重叠。童话在形象的表现形态与现实世界差异较大,但仍可以在寓意上指向现实,揭示现实,发现现实,成为对现实的一种命名。离形求神,不似之形亦可求相似之神,但也不能说形越不似越好。从隐喻上说,确有喻本喻体距离越远、效果越好的说法,但这不是绝对的,关键在二者的联系方式。如果二者的联系方式是直接的,揭示的内容是已知的,便达不到隐喻的效果。许许多多的寓言性童话便属于这一类。孙幼军是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开始童话创作的,正是要求文学直接为现实政治服务的时期,所创作的又是幼儿童话,艺术形象主要是小狗小猫小布娃娃一类,与现实生活天然地有着距离。如何找到它们之间的契合点,既有童话的神韵又有浓郁的生活气息,既适合幼儿的接受能力又有现实意义,就成为作者创作时必须解决的难题。孙幼军童话的创作天赋也是从这方面表现出来的。
一类是《小布头奇遇记》《没有风的扇子》这样的作品。在《小布头奇遇记》中,童话语境和写实语境并存。在写实语境中,小布头只是一个普通的“物”,一个小孩子的布娃娃,它和许多现实人物一起组成了一个现实的世界;在童话语境中,小布头是一个拟人化的儿童形象,它不仅是故事的主角也是周围世界的观照视角。通过这个人物形象,不仅在深隐藏面表现人的成长的含义,而且表现那个时代人们教育儿童、引领儿童成长的具体方式;不仅设置了一个虚幻的童话故事,还展示了某些真实的现实生活的画面。作品中的小布头是一个生活在城市的当代幼儿形象,他不了解旧社会,也不了解农村,因此不怎么爱惜粮食。展开点说,就是还不太懂得对今天美好生活的珍惜。于是故事中出现拟人化的大铁勺给小布头讲旧社会的苦难生活的场面,出现了小布头被下乡的卡车带到农村的奇遇,出现了农村的人们为生产粮食而辛勤劳动的场面。还有故事最后,小布头原来的小主人苹苹一家人下乡支农,与小布头在农村再次相遇的描写,这些都有我们熟悉的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中国社会生活的影子。以这样的方式,作者像许多小说一样对当时的社会生活作了符合“时代精神”的反映。这种写法一直延续到十年动乱后的一些作品。如《没有风的扇子》,故事层面是两个女孩历尽艰险去为一个非常漂亮但却扇不出风的扇子寻找风,隐喻层次表现的是十年动乱中一代青少年如何被剥夺了受教育的权利,割断了他们与人类最优秀的文化的联系,满口革命的辞藻,内心世界却是极度的荒芜贫瘠,就像那把外表华丽却扇不出风的扇子一样。这和当时的伤痕文学、反思文学在思想内涵、表现形式上大体是一致的。直到近年出版的《怪老头儿》,有些细节也包含着对现实社会中某些现象的讽刺。总体上看,孙幼军毕竟是一个从五六十年代走过来的作家,和那个时代的许多作家一样,有着很强的社会责任心,习惯用自己的作品反映社会生活,在一定程度上扮演社会代言人的角色。但和许多同类作家不同的是,即使是反映社会生活,即使是引导儿童向社会生成,他也很少塞进那些和儿童兴趣、能力明显不适应的政治、思想内容,没有那种以童话图解政治概念,影射现实,将童话寓言化的感觉。他很少在具体的场面、事件、意蕴上去和主流意识形态话语对应,而是把握一种精神,从具体的现实社会生活中虚化出来,变成一种鲜活的有灵性的存在。《小布头奇遇记》融进了一些当时的主流意识形态话语的内容,如“忆苦思甜”。但主流话语是因为一些年轻人对现实的不满意而采取的一种措施,要年轻人善于将现在和过去比,过去怎么苦,现在怎么甜,同时还暗含着一种政治警告:如果还要继续对现实不满,就要考虑自己的阶级立场站在哪一边去了。《小布头奇遇记》完全没有这方面的内容,它是从一般意义上引导孩子认识粮食的来之不易,幸福的来之不易,要珍惜它、爱护它、保护它。这就将一种政治含义的话语化解为一个品德教育的话语,和主流话语不矛盾但又不致使人感到牵强、僵硬。不牵强不僵硬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经过很好的艺术处理,将内容审美化,使思想溶解在情感中,无痕有味地表现出来。十年动乱后的一段时间,以各种艺术形式揭露、控诉、批判“文革”暴行的作品很多,阴阳脸,老妖婆,现实人物几乎可以对号入座。《没有风的扇子》也有类似的描写,但它却很好地从现实语境中虚化出来,创作了一把外表精致、华美却又扇不出风来的扇子的意象,整部作品就围绕着怎样去帮这把没有风的扇子找风的线索而展开,反映十年动乱造成一代人的失落及十年动乱结束后他们意识到这种失落后开始的寻找,形象生动,比喻贴切,现实的生活内容升华、虚化在童话的故事、场面中,有了文学的氤氲和灵动。即使离开十年动乱那个特定的时代背景,它也能独立存在,作为一个引导儿童成长的故事而为后来的读者所接受。不过,这种写法毕竟离具体现实、离主流话语太近了一些。所以,外界条件稍一改变,作者自由活动的空间稍一扩大,孙幼军便及时地作出了调整:“《没有风的扇子》基本上还是《小布头奇遇记》的路子……不过,我有意‘反映时代精神’的童话,至此就是划了个句号。”①
①《孙幼军童话全集·序》,见《孙幼军童话全集》第1卷第12页,湖南少儿社,1996年12月。
另一类是《追心记》《小贝流浪记》《吉吉变熊猫的故事》这样的作品,侧重表现从道德、人格,以至知识等方面引领儿童成长的内容。一般说,儿童文学可以有这样的内容,应该有这样的内容。特别是一个一辈子写作儿童文学作品的人,作品中一点没有这样的内容是不可想象的。任何作品都包含对人的规范。只要你阅读一篇作品,走进作品的艺术世界,甚至只要一接触其结构、语言、音韵、节奏等,就走进了作者特殊地看待世界的方式,就受到作者思想、情志、情趣、审美理想等的规范。读者接不接受这种规范,在多大程度上接受这种规范,那是另一个问题。所以,问题不在作品有没有对读者的规范、提升,应不应该对读者进行规范、提升,而在用什么去规范、提升,怎样去规范和提升。孙幼军也有将教训写得较为浅露的作品,如上面提到的《小布头奇遇记》,教育孩子对粮食,对今天生活的爱惜,虽然不是直接的教训,而是将主人公带入作者设定的故事情景,让人物用自己的眼睛去看,用自己的心灵去体会,但用意仍是明显的。《追心记》是对上课分心、走神的揶揄、讽刺,教训也很明显,好在作者构思巧妙,化无形为有形,使作品在教训之外,平添了一种趣味,原有的教训也被冲淡了。还有《小贝流浪记》《吉吉变熊猫的故事》一类作品,其中多少也包含着教训,如怎样不被自己先天不利的条件所局限,依靠自己的努力、奋斗,同样能够健康成长,同样能获得成功等等。但这和《小布头奇遇记》《追心记》中的教训还是不同的。《小布头奇遇记》《追心记》中的教训主要是具体的关怀,有限的关怀,是针对儿童某些具体的缺点、需要进行的教训、教育,而《小贝流浪记》《吉吉变熊猫的故事》则涉及人的人格的形成,是在形而上的层面关注人的成长,多少有了些终极关怀的意蕴。这就使作品的主题脱离一般的教育而真正进入文学的领域。不过,《小贝流浪记》《吉吉变熊猫的故事》的表现多少还是直白了一些。到后来,这些内容还在,却更加深隐,更加含蓄,浑然有机地融化在作品的故事、场面、人物性格中,形存体匿,无痕有味,内容也更向一般人性的方向发展了。如《小狗的小房子》,一篇较为典型的“无主题”作品,但其写小伙伴间的友情,写人物的善良,写关键时刻人们的互相帮助、救助,仍使人感到一种在文学作品中其实很难缺失的意蕴。这种意蕴同样表现在《怪老头儿》《云里国历险》《绒兔子找耳朵》等作品中。
但就整体而言,《小狗的小房子》《影星娃娃》《绒兔子找耳朵》《亭亭的童话》《怪老头儿》已是和《追心记》《小贝流浪记》等有明显区别的作品,区别就在,看上去,它们没有明显的内容上的含义;既无社会思想的含义,也无道德知识方面的含义,写出的只是一些经过童话棱镜片折射的儿童生活的画面,一些活泼可爱的儿童形象,一种只有在人的童年时代才有的情调、氛围。这种创作倾向其实在作者刚开始创作时就已存在。在谈及自己怎样选择、走上儿童文学创作道路时,作者曾说,六十年代初大学毕业刚走上工作岗位,准备以自己熟悉的大学生的生活写一部成人小说,写了几万字,生了病,病榻上,摆弄一只从工艺美术商店买来的布娃娃,脑袋那里出个布娃娃的童话形象。“是啊,自顾尚且不暇,何必要为那些大学生苦恼?我决定抛开自己的长篇小说,和这个小布娃娃轻轻松松地游戏几天。”①这便是后来成为作者成名作的《小布头奇遇记》。《小布头奇遇记》并不是典型的游戏作品,但这种创作精神却在作者的创作中扎下了根,一直保留下来。这一“游戏”就不是“几天”,而是成为作者一生的事业。作者自我解!嘲说:“事情并非偶然,你本来就是块哄孩子的料嘛”只是,“哄孩子的料”并非人人能当。“游戏”或许人人都会,但游戏好却也不容易。“跟这个小布娃娃轻轻松松游戏几天”,这首先是一种创作心态:不是苦思冥想,不是绞尽脑汁,而是“轻轻松松”,潇洒自如,走进一个游戏的世界,笔下的人物就是自己的游戏伙伴。但这也可以看作对创作意义创作目的的一种理解:不是代圣贤立言,不是要指导谁教育谁,而是设计了一种游戏情景,引导小读者一起走进游戏,在无主题的游戏中表现出童话创作的意义来。
①《孙幼军童话全集·序》,见《孙幼军童话全集》第1卷第3页,湖南少儿出版社,1996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