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同钓鱼越公恣志 挞宫人炀帝生嗔 (2)
炀帝看了,心下甚怀妒忌,须臾就坐,见杨素一个也不曾钓起,因笑问道:“贤卿这一会钓得几个?”杨素道:“化龙之鱼,能有几个?”说未了,将手一提,真个事有凑巧,刚刚的钓起一尾金色鲤鱼,长有一尺二三寸。杨素便将竿儿丢在地下,笑说道:“有志者事竟成,陛下以老臣为何如?”炀帝亦笑道:“有臣如此,朕复何忧?”随命看宴。二人立起身来,正要上殿,只见一个内相走来奏道:“朝门外有一个洛水渔人,获了一尾大鲤鱼,金鳞赭尾,有些异相,知是神物,不敢私卖,愿献上万岁。”炀帝叫取进来看。不多时,两三个太监将一个大盆盛了,抬到面前,炀帝与杨素二人,仔细一看,只见那鱼有五七尺长短,鳞甲上的金色照耀,与日争光,真个鲜明可爱。有诗为证:锦甲芳鳞金色鲜,似当九二见於田;莫言误入渔人手,头角成时自上天。
炀帝看了,欢喜道:“好个鲤鱼!”就要放在池中,因对杨素说道:“卿於池中钓得一尾小者,朕即将此一尾大者补入,可谓小往而大来矣。”杨素道:“此鱼大有神气,恐非池中之物,莫若杀之,可免异日风雷之患。”炀帝笑道:“若果是成龙神物,朕虽欲杀之,不可得也。”因问左右道:“此鱼曾有名否?”左右道:“不曾有名。”炀帝遂叫取朱笔来,将鲤鱼额上亲写“解生”二字,以为记号,因说道:“此鱼将困死,朕为解其生。”随命左右放入池中,又叫厚赏渔人,此鱼入池,得了水性,真个圉圉洋洋,悠然而逝。正是:曾闻养虎能遗患,何事君王又放龙?他日风雷池上起,始知神物有奇踪。
炀帝放了鱼,随同杨素上殿来饮酒。此时宴已安排齐整,二人分席而坐,左右斟上酒来次第而饮。众宫人歌一回,舞一回,又清奏一回细乐。二人饮到微醺之际,炀帝忽说道:“朕闻古人有诗云:‘既见君子,并坐鼓簧,今者不乐,逝者其亡。’又说道:‘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这二诗都是劝人及时行乐,不要错过时光。朕与贤卿,君臣一心一德,又幸喜天下太平,正宜朝歌夕舞,勉图欢笑;若只管虚守富贵,岂不为诗人所笑?”杨素道:“陛下之意固美,但恐物极则反,泰极则否。
穷奢逞欲,一旦不继,那时天下丧亡,却将奈何?譬如江南陈后主,非不奢华靡丽,以快一时之志,后为先帝所擒,家亡国破,虽欲常享富贵,岂可得乎?前车如此,陛下又何羡焉?”炀帝笑道:“人生但患享天子之福耳,他何足虑?”二人正笑谈间,只见左右将钓起的三尾鱼,砌成细脍,做了两碗鲜汤,奉将上来。炀帝看见,就叫近侍满斟了一巨觞,送与杨素,说道:“适才钓鱼有约,朕幸先得,贤卿当满饮此觞,庶不负嘉鱼这美。”杨素接酒慢慢的饮乾,也叫近侍斟了一觞,送与炀帝说道:“老臣得鱼虽迟,却是一尾金色鲤鱼,陛下也该进一觞,赏臣之功。”炀帝也就吃乾了,又说道:“朕钓得是二尾,贤卿还该补一杯。”就叫左右斟了送来。杨素此时已有八九分酩酊之意,就说道:“陛下虽是两尾,未若臣一尾之大,陛下若以多寡赐老臣,老臣即以大小敬陛下。臣不敢奉旨。”左右送酒到杨素面前,杨素将手一推,左右不曾防备,扑通的一声响,把一个金杯跌在桌上,一杯酒溅了杨素满脸满身,一件淡青暗蟒的纱袍,都被酒湿透了。
杨素先钓鱼不著,见宫人含笑,心下已是大恼,不期又泼了这一身酒,便勃然大怒道:“这些蠢才,如此无状,怎敢在天子面前,戏侮大臣,要朝廷的法度何用?”叫左右拿下去重责。炀帝见宫人泼了酒,正要发作,不想杨素也不顾他,竟自气昂昂的高声叫打,炀帝转不好发作,又不好拦阻,只得默默不语。众宫人见炀帝不言,又见杨素厉声叫打,没奈何将那泼酒的宫人,扯下去打了一二十下。杨素才转身对炀帝说道:“这些宦官宫妾,最是可恶。古来帝王,稍加姑息,便每每被他们坏事。今日不是老臣粗鲁,微治他们一番,使他们晓得陛下虽仁爱,还有老臣执法,以后自然小心谨慎,不敢放肆。”炀帝道:“贤卿为朕,既外治天下,又内清宫禁,真可谓功臣矣!再饮一杯酬劳。”二人又吃了几杯,杨素已十分大醉,方才起身谢宴。炀帝又叫两个太监,将他扶掖而出。杨素一头走,一边口里犹喃喃骂宫人不住,只骂出朝门,方才上轿而去,不题。后人读史至此,有感而赋诗云:钓鱼池上不容情,叱打宫人太横行;岂是为臣无上下,只缘天子是门生。
又云:至尊名位赫然高,臣子如何敢桀骜?只为阴谋曾借箸,任他播弄任他骄。
却说炀帝见杨素醉挞宫人,心下十分大怒。还宫就对萧后说道:“杨素欺朕太甚,怎敢在朕面前也不请旨,将就宫人叱打,朕必要诛这老贼九族,方快我心。”萧后道:“他恃著拥立之功,又倚著兵权在手,故如此志骄气盈。妾闻志骄者必败,气盈者必覆,杨素不久当自毙。陛下只宜徐俟之,不可先激其变。”炀帝道:“御妻之言虽则有理,只是心下一时忿恨难消。”萧后随叫近侍再看宴来,与万岁爷拨闷。炀帝坐了一歇,心下稍定,便问道:“宣华如何不见?”萧后道:“昨夜想露坐,夜深受了些风露,今日说是病在宫中,不曾出来。”炀帝听见宣华有病,酒也不吃,连忙走起身,到后宫来看。到了宫门,众宫人接住。炀帝便问道:“娘娘可曾起来?”宫人答到:“今朝一日,并不曾起床,茶饭也都不吃。”炀帝愈觉心慌,走到床前揭起帐来,仔细一看,只见宣华不言不语,昏昏沉沉的睡在那里。真个是:
似弱柳还无力,比黄花瘦更多;梨云撑不起肩窝,粉香销半臂,翠黛蹙双蛾。黯黯似添酒病;恹恹疑魇春魔,眼痕一倦秋波。琐窗莺语细,珊枕髻儿矮。
炀帝见宣华卧病不起,便轻轻的问道:“夫人今日为何身子不快?”宣华侧过身来,看见是炀帝问他,便低低答道:“贱妾不幸,忽罹此疾,十分沉重,多分要与陛下长辞。”说未了,腮边早流下泪来。炀帝慌忙道:“夫人偶尔违和,不过是一时之病,稍加调理,自然就好,何必这样悲伤。”宣华道:“妾病在膏盲,料不能生,陛下有所不知!”炀帝道:“想是天气炎蒸,受了暑气?”宣华道:“深宫大殿,暑从何来?”炀帝道:“不是暑,就是昨夜贪凉露坐,感冒了些微寒。”宣华道:“也不是寒。”炀帝道:“既不是寒,又不是暑,此病难道无因而起?”宣华道:“病虽有因,只怕与陛下无缘了。”说著又哭,炀帝道:“夫人不消过悲,有甚缘故,可明对朕说,免朕狐疑。”宣华拭泪说道:“昨夜还宫,妾朦胧睡去,只见一个宫人奉旨来道:“皇爷在殿上,立诏娘娘快去。”妾梦中不知,只道是陛下呼宣,忙忙随他前去。到了一所宫院,也是帝王家气象,妾上殿时,猛见先帝坐在上面。妾惊慌无措,只得俯伏在地请罪。
先帝责妾道:“朕在宫时,待你不薄,如何我尸肉未寒,你就在宫中淫乱?”贱妾惊得汗流浃背,无言回答,只得推是陛下之意。先帝就说陛下道:“他十三年后,自然来见我。今日却先饶你不过!”就自起身,将沉香如意,把妾头上打了一下。妾忽然惊醒,却是一梦。至今头岑岑若碎,精神恍惚,合眼就见那宫人来诏,妾故知侍奉陛下不久了。愿陛下保重龙体,无以妾为深念。”说罢涕泪如雨,炀帝听见这段话,自家心下先有几分骇怕,只得安慰宣华道:“梦寐之事,未足深信。夫人还要安心调养,不要这等胡思乱想,消耗精神。”宣华道:“妾不忠於先帝,罪无所逃,今日即粉骨碎身,亦不足惜。但以妾身之故,玷陛下美名,今又不能长随枕席,寸心未免有遗恨耳!”炀帝闻言,也泫然泣下,说道:“夫人保重,必不至此。朕明早宣御医来看,便有分晓。”少顷,萧后亦来看病,又劝慰了他一番。宣华略答应了几句,便昏昏睡去。此时炀帝立不是,坐不是,心中十分焦闷。正是:明月团圆能几日,好花开谢不多时;到头一死何曾免,添得污名青史垂。
宣华毕竟不知生死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