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同钓鱼越公恣志 挞宫人炀帝生嗔 (1)
诗曰:
赫赫岩岩民具瞻,莫夸势位正炎炎;月圆亏损皆因满,
锋刀伤残只为尖。
富贵逼人虽有命,威权震主岂无嫌?赠君一字持盈法,
天地神人都好谦。
从来戾气最难悄,官大功高色便骄;任是到头膏鼎镬,
眼前且作小人豪。
却说汤帝自宣华入宫之后,神情狂荡,今日赏花,明宵观月,终朝只是饮酒赋诗,宫中行乐。争奈人欲无涯,得陇望蜀,一日日只管奢侈起来。锦绣嫌其无色,珠玉憎其不香,守著许多桂殿兰宫,只恨没处游赏。一日与萧后、宣华二人,同避暑在太液池边,时清泉见底,碧柳参天。三人欢饮了半日,炀帝因日色当午,天气炎热,一时心下烦燥起来,忽忿然说道:“朕想为天子者,富有四海,则四海之内,皆是天子行乐之场。
朕今虚有其名,却单守着这几间闷杀人的宫殿,无一处可以散心取乐!”萧后道:“陛下要造几所有趣的宫馆,却也不难,何须这般著恼!”炀帝道:“要造宫馆,有何难哉?只奈外庭这些官员,动不动便要来拦阻。”萧后道:“这些官员,能有几个忠臣?就是来谏,也都不过是博虚名要图富贵。陛下若肯时常赐宴与他们同乐,他们自然如意奉承,谁来难阻?”炀帝笑道:“外官的丑态,被御妻一言都摹写尽了。别官犹可,独有杨素这老儿,专会作梗,莫若明日就在太液池,假钓鱼为名,先宣他来赐宴,酒席间,慢慢将佚乐挑他。他若可动,其馀不必问也。”萧后道:“圣论甚善。”三人商议已定,趁著晚凉,浴罢兰汤,重陈些瓜果,也不歌,也不舞,微言谈笑,直饮到斗转参横,银河泻影,方各各还宫安寝。后宋人苏东坡有《洞仙歌》词一首,单道宫中夏夜之妙:
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水殿风来暗香满,绣帘开,一点明月窥人;人未寝,欹枕钗横鬓乱。起来携素手,庭户无声,时见疏星渡河汉。试问夜如何?夜已三更,金波淡,玉绳低转。但屈指西风几时来,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换。
次日炀帝驾临太液池,叫两个内相,传旨宣杨素入宫。却说杨素自拥立了炀帝,赫赫有功,朝政后权,皆在其手,文武官员,无不敬畏。他因天下无事,也就蓄些歌儿舞女,日日在府中饮酒快乐,入朝也罢,不入朝也罢,谁敢管他闲事。这一日,正与宠妾张美人、陈美人,在长杨馆著棋避暑,听得有旨宣诏,随坐了一乘凉轿,领带跟从,竟入朝来。到了太液池,炀帝看见,自然是迎下殿来,规矩是叫免朝,少不得要赐坐。杨素也不谦让,竟只是一拜就坐。炀帝道:“久不面卿,顿生鄙吝。今见殿角微凉,碧柳清泉,游鱼可数,故诏卿来同观而钓焉,以为君臣竟日之乐。”杨素道:“老臣闻:‘纵禽则荒,纵兽则亡。
’昔鲁隐公观鱼於棠,《春秋》讥之;舜歌《南风》之诗,而万世诵德。陛下新登大位,年力富强,愿以虞舜为法,不当效鲁隐之尤。”炀帝道:“朕关蟠溪叟,一钓而兴周朝八百之基;贤卿之功,何异於此!朕念卿功不能忘,故有钓鱼之命,非敢以禽兽荒耳。”杨素大喜道:“陛下既以此念臣,臣故不敢不以此报陛下。”二人相视大笑。炀帝随命近侍,将坐席移到池边看鱼。原来这太液池,是引入的活水,外面直与江河相通,阔虽不过十数丈,却逶逶迤迤,四围只环绕过殿来。正当中有一道白石桥,绕岸都种著参天高的柳树。此时清风徐来,碧影交加,池边毫无半点暑气。炀帝与杨素,一头说,一头笑,慢慢的走到池边。向池中一看,果然是红成行,青作队,无数游鱼在清泉中来往。怎见得?但见:
颔首浮游水面,锦鳞跳跃波心。鳄鱼口含银齿,鲛鱼背列珠文。有几个板鱼片立,有几个比目双游。有几个洋洋自得者,杨鳍而鼓;有几个悠然以逝者,摆尾而摇头;有几个傍浮萍而吹沫,有几个逐虚影而吞花。有几个怀藏匕首,有几个腹写相思。有几个巨口细鳞的,状如松江之鲈;有几个鲂鱼尾的,情同王室之民。有几个西江不能活,常抱鲋鱼之渴;有几个龙门未得意,尚点额之羞。有几个鲂鳢鲨,岂入餐宾之席?有几个庖鳖脍鲤,不登燕饮之筵。有几个乍浮而乍沉,有几个在渊而在渚。有几个濮上分来,乐同庄惠之知;有几个丰年遗下,兆入牧人之梦。有几个感前鱼之泣,有几个悲弹铗之无。有几个中孚示信,有几个於徵仁。有几个白色的,曾跃武王之舟;有几个千岁的,不上詹公之钓。有几个衔尾而进者,宛似宫人之贯;有几个比翼而游者,浑如杨柳之穿。有几个溟鲲,养南迁之翅;有几个鲂,游敝笱之梁。有几个嘉鱼,式君子之乐;有几个烹鱼,系美人之恩。说不尽那吞舟漏网,言不穷那有翼无鳞。正是:鸳鸯池上情无限,鱼藻宫中乐事多。
二人饱看了半晌,炀帝说道:“游鱼鲜美可爱,朕欲亲钓一尾,为贤卿做饭可乎?”杨素道:“怎敢劳陛下,还是老臣钓了献上。”炀帝道:“既如此,朕与贤卿同钓,以先得者为胜,得迟者罚一巨觞,何如?”杨素道:“圣谕最妙。”炀帝遂叫左右取丝纶,又叫将两张金交椅紧紧移到池边,此时也不分个君臣上下,二人竟并排坐了。柳荫中,忽微微露下些日影照著,炀帝又叫取御伞来遮,左右忙拿了两把黄罗御伞,一把罩著炀帝,一把盖了杨素,两边簇拥著无数的宫人争看,他二人将香饵系於钩上,执竿在手,都投纶於清泉之中,随著波痕来往而钓。正是:太液池中簇锦鳞,绿杨影里并垂纶;须知别有闲丝饵,臣钓君兮君钓臣。
钓不多时,炀帝将手往上一提,早钓起一个三寸长的小金鱼来。炀帝大喜,就对杨素说道:“朕钓得一尾了,贤卿可记一觞。”杨素因投纶在水,恐惊了鱼,竟不答应,但把头点了两点,及扯起看时,却是一个空,只得将钩儿依旧投下水去。不多时,只见炀帝又钓起个小鱼来,也只好三寸长短。炀帝又说道:“朕钓得二尾了,贤卿可记二觞。”及杨素将手往上一扯,却又是一个空。众宫人看了,不觉都掩口而笑。杨素看见,面上微有怒色,便说道:“燕雀安知鸿鹄之志?这两个小鱼,不足辱王者之纶,待老臣试展钓鳌之手,钓一个金色鲤鱼,为陛下称万年之觞,何如?”炀帝见杨素说此大话,全无君臣之惧,心下十分不悦,便把竿儿放下,只推要净手,遂走起身来,竟进后宫而去。杨素哪里管他,只低了头坐著钓鱼。
却说炀帝走入宫来,满脸怒气,萧后接住问道:“陛下与杨素钓鱼,为何忿怒还宫?”炀帝道:“岂耐杨素这老贼,骄傲无礼,在朕面前十分放肆。朕欲叫几个宫人杀了他,以泄胸中之气。”萧后忙阻道:“这个使不得!杨素乃先朝老臣,又有功於陛下,今日宣他赐宴,无故杀了,外官必然不服。况他又是个猛将,几个宫人如何禁得他过?一时弄破圈儿,他兵权在手,猖獗起来,社稷不可知矣。陛下就要除他,也须缓缓而图,今日如何使得!”炀帝想一想道:“御妻之言是也。”更了衣服,依旧到太液池来,只见杨素还低著头在那里钓鱼。炀帝从背后走来,留心将他一看,只见他坐在黄罗伞下,风神秀异,相貌堂堂,几缕如银的白须,趁著微风两边飘起,恍然有帝王气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