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高
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
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
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
又一首不必多说的顶级古诗，被明朝杜诗评家胡应麟推崇为“古今七言律第一”。这不是偶然的高潮，而是之前的许多杜诗佳句，在意绪和文字方面各有波浪小涌，蝶变升华而成。
当子美在李秘书的寺庙借到粮，果园里的水果陆续可食，庄稼等待秋收的“农闲”时候，子美的心思又繁忙起来，又将思念朝廷放在了第一位，这时候当然也就尤其厌恶自己的处境了。这阵子，子美写了好多诗，虽然重复唠叨的不少，但还是想尽办法创新的，比如形式上，居然写出了《秋日夔府咏怀奉寄郑监审李宾客之芳一百韵》二百句的长诗，“远游凌绝境，佳句染华笺”、“羁绊心常折，栖迟病即痊”、“兵戈尘漠漠，江汉月娟娟”、“囊虚把钗钏，米尽拆花钿”、“借问频朝谒，何如稳醉眠？”总之是心潮起伏，矛盾重重。
那段时间，子美也做过几次老师，对年富力强的朋友现身说法，鼓励他们为朝廷效力，首首情真意切，新鲜感十足，比如《君不见简苏徯》：“君今幸未成老翁，何恨憔悴在山中？深山穷谷不可处，霹雳魍魉兼狂风。”写得很有气势，而另一首《奉酬薛十二丈判官见赠》则又充满了奇异的幻象，纵横委婉优雅奔放，大约受这位薛十二的影响了吧？
忽忽峡中睡，悲风方一醒。西来有好鸟，为我下青冥。羽毛净白雪，惨淡飞云汀。……卓氏近新寡，……相如才调逸，……客来洗粉黛，日暮拾流萤。不是无膏火，劝郎勤六经。……人生相感动，金石两青荧。丈人但安坐，休辩渭与泾。……荣华贵少壮，岂食楚江萍。
根据浦起龙、仇兆鳌、王嗣奭的解读，大约是这样一个故事：薛判官才清俊，人风流，爱上了一位寡妇并与之结婚，而舆论对他的仕途却影响深重，他苦恼着赠诗于子美，求教自己怎么办，是不是该为了爱情而退隐山林。子美见他的作品“清文动哀玉，见道发新硎（见解磊落不俗）”，很觉安慰，也热心回赠诗歌，用文君、相如的故事比喻薛判官的新婚姻，肯定了薛夫人的妇道，鼓励薛判官积极进取，不要在意旁人非议（“休辩渭与泾”），只要趁青春年少争得功名，非议定会烟消云散。
有意思的是，子美除了重复自况以外，特别少有地在这诗中还插入了一段自己的梦境：“……东西两岸坼，横水注沧溟。碧色勿惆怅，风雷搜百灵。空中右白虎，赤节引娉婷。自云帝季女，噀雨凤凰翎。襄王薄行迹，莫学令威丁。千秋一拭泪，梦觉有微馨。人生相感动，金石两青荧。……”无论这是夜梦还是白日梦或者是幻想，在女读者看来都含义丰富：第一，子美也有梦中女神，古代评者担心此梦对子美名声不利，特为强调此梦为戏词；第二，子美羡慕薛判官；第三，子美教导薛判官珍惜感情，别学那种始乱终弃薄情之人。第四，此梦境之描绘也许是雪芹写少年贾宝玉梦入太虚幻境的导师。
子美做老师的诗，还有两段精彩的要介绍一下：
第一，劝狄仁杰的曾孙狄博济不要投靠地方军阀。狄博济也是子美的姨弟，因不受朝廷重用，常年在藩镇幕府中混，而子美晚年最替年轻皇上担心的就是藩镇军事割据反叛朝廷，所以子美在追述了一番狄仁杰的功德之后，下重笔开示狄博济：“汝曹又宜列鼎食，身使门户多旌棨。胡为漂泊岷汉间，干谒侯王颇历抵。况乃山高水有波，秋风萧萧露泥泥。虎之饥，下巉岩；蛟之横，出清泚。早归来，黄土污衣眼易眯。”（《寄狄明府博济》）简述其意为：你贵为公侯子弟，为何跑到各地方藩王幕府任职？你在京静候岂不好些（浦起龙解曰：“公侯子孙，必复其始”，第须静候）。你晓得山高崖险，那虎狼饿了就会闹事，污人名声，你何不学蛟龙待在清水之中，不要去蹚那些犯上作乱的混水。
“虎蛟”句和末句，节奏突然一变，语词意象双关，亲切体贴，读来过瘾。
第二，子美还劝另一位姓韩的人结束游仙生活，再次济世匡君。此人无考，争议颇多，而我只在意一句诗：“美人娟娟隔秋水”（《寄韩谏议注》）。大概此人隐居衡湘，修神仙羽化之道，子美联想到屈原《楚辞》的习惯用语，用“美人”比喻此人。
王嗣奭猜测说：“此诗渺茫恍惚，不能穷其际。想其人必轻功名、遗富贵、超然尘表者，故比之子房（张良）运筹帷幄而其神惨伤。谓国家成败所系，岂敢远行，而色难于腥腐、而食必枫香，知韩为谏议时，必有不如意事而决去者也。”浦起龙则认为：“韩注史传所遗，非有名德奇勋，以此诗当之，不无溢美。”总之是个历史谜题，女读者就以平常之心，只喜欢“美人娟娟隔秋水”一句好了。
在秋收时节，子美还写了一组以动物为题的诗，其中也有令人动容佳句，“谁怜一片影，相失万重云”（《孤雁》），“永与清溪别，蒙将玉馔俱”（《麂》）。另有一首《十六夜玩月》也境界阔大深邃：“旧挹金波爽，皆传玉露秋。关山随地阔，河汉近人流。谷口樵归唱，孤城笛起愁。巴童浑不寐，半夜有行舟。”那时子美有多首诗吟诵他的人生第一主题，即“十载江湖客，茫茫迟暮心”（《凭孟仓曹将书觅土娄旧庄》）。到这年的重阳佳节，子美一连作了五首诗，传说《登高》便是其中的第五首，这首诗如此完美，但却看得出来有前面多首诗的影子。
也就是说子美做诗苦心经营不厌其烦地重复，其实就是为了某一刻质的飞跃，《登高》中的所有意象和用词都似曾相识，但却是全新的独一无二的组合，“望中所见，意中所触，层层清，字字响……”（浦起龙语）。尤其第二联“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可以体会《古诗》“大江流日夜，客心悲未央”之古老旷怀；可以联想屈原的《楚辞》之文辞优美：“洞庭波兮木叶下”、“风飒飒兮木萧萧”；还可以回味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之历史苍茫：“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我认为这首诗最值得赞赏之处，便是它高明地摆脱了子美小我的自怜习惯，将国家历史个人命运无形地融为一个整体，令其变成超越个人和时代的中国文人的广阔情怀。由此方能体会子美末句的恰到好处，“潦倒新停浊酒杯”，仇氏引朱注曰：“时公以肺疾断酒，曰新停。”也就是说在前六句“力量万钧”、“极飞扬震动”（胡应麟语）的壮阔画卷之中，投以一抺色彩黯淡却一息尚存的血肉之躯的诗人形象，白发苍苍不仅“潦倒”，而且因病将人生饮酒的乐趣都停掉了的诗人身影，恰恰又衬托了前六句的意境之壮美。同时，两相对照，无限悲凉无人诉说的人生悲哀，也与这首诗本身的宏阔深沉相得益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