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李秘书始兴寺所居
不见秘书心若失,及见秘书失心疾。
安为动主理信然,我独觉子神充实。
重闻西方止观经,老身古寺风泠泠。
妻儿待米且归去,明日杖藜来细听。
子美一生结交高僧和离职后入佛门的朋友真不少,一来“读书破万卷”的子美精通佛道经典,二来那些与他来往的修行者也大多是诗歌爱好者,具有很高的文学修养,他们在一起吟诗聊天充满智慧的乐趣,而子美又特别可以从中获得短暂的心灵慰藉与调适,对他的心理和现实生活帮助不少。
子美年轻的时候结交一位高僧,写下清新隽永的小诗《巳上人茅斋》:“巳公茅屋下,可以赋新诗。枕簟入林僻,茶瓜留客迟。江莲摇白羽,天棘梦(一作蔓)青丝。空忝许询辈,难酬支遁词。”浦起龙分析说:“须识此诗首尾一贯。巳公当亦能诗者,公盖与之酬和而作也。‘可以赋’,两人并提。与结联呼应。‘枕簟’、‘茶瓜’,点事也。‘白羽’、‘青丝’,固是写景,亦以映带上人麾扇捉拂风致也。中四,都是助发两人诗兴处。故七、八,双绾应前。”
《摩诃般若经》上解释“上人”云:“佛言:若菩萨一心行阿耨菩提,心不散乱,是名上人。”所以子美尊称这位高僧为巳(俗名或出家以后的号)上人。簟,是方言中的竹席。茶瓜留客迟的“迟”是延迟之意,是表达二人相处愉快,一再拖延客人离开的时间吧?
对第五六句的解读颇多歧义,首先对“白羽”的理解,朱注说:“《华严会玄记》有‘青松为尘尾,白莲为羽扇’一说”。董斯张则认为:“白羽如‘值其鹭羽’之羽,状莲之迎风而舞。非扇。”其次对“天棘”究竟为何物有争议,有说是杨柳的,有说是天门冬的,后来大多取天门冬之意了,因为“若茶瓜留客之日,江莲白羽之辰,必是深夏,柳已老叶阴浓,不可言丝矣。”(杨慎语)仇兆鳌查《本草索隐》上说:“天门冬,……在西岳名管松,在北岳名颠棘。”颠与天,声相近而互名也。
而女读者更为关注的是“梦”、“蔓”二字究竟哪个是子美手笔?仇氏根据徐铉家本作蔓而否定了“梦”,浦氏则根据朱注中杜田正谬,也否定了“旧本”当中的“梦”。但是,假如“江莲摇白羽”是形容莲花盛开迎风而舞,其中的“摇”字除了动词意义外,美的韵味本来不足;接下来的句子又用“蔓”字,缺点也是一样,过于平铺直叙老实拘束了,使诗句无言外之韵味,没有异峰突起的美感。当然,这也许正是青年子美作诗的特点,还在求稳阶段,用字求稳求达意最为要紧,前面“赋”、“入”、“留”都体现了这一点。
我觉得正因为这样,也不可完全否认子美写下“梦”字的可能。
版本流传,有笔误,但几乎不太可能有篡改乱写的,所以很可能“蔓”、“梦”都是子美手笔,而抄家所据不同,一并流传了这两个字的背后故事所讲述的创作细节。在我看来,“天棘梦青丝”可以理解为在夏天,已成老梗的天门冬正开小白花准备结青果等待变红果之时,在回忆自己春天发芽嫩绿如丝之青春柔软,与江莲摇曳正成一对,且一个是借风力而舞,另一个则是以回味自身生长之曼妙时光,来与如白羽之莲花遥相呼应,使这两句描绘巳上人茅斋景致的句子脱俗变雅,境界得以升华。
另外,仇氏注中否认的另一解也是有存在理由的,他说:“罗大经《鹤林玉露》引佛书云:终南长老入定,梦天帝赐以青棘之丝,故云‘天棘梦青丝’。其说牵合难从。”这未免过于武断,“江莲白羽”或“白羽江莲”都有佛境意味,“天棘青丝”或“青丝天棘”也许正是为了对应其佛境意味而利用了《鹤林玉露》中的典故。这可以反映子美创作的另一个特点:他喜欢充分利用自己“读书破万卷”的渊博优势,用典提高诗句的文化深度和意外之意。如果是这样,“梦”字并不是子美的苦思妙想的尝试,而是直接来源于典故的启发而定下的。至于“蔓”字版本,也许又反过来表明子美想冲破典故而另设自创之词,以便更精准地表达两句诗的自然境界之对仗吧?
说起来,像诡辩。也许是快写到结尾了,又回去“捞”一些未选之诗来加以解读,表达我的恋恋不舍之情吧。
子美与另一位僧人朋友赞上人的故事,也是难以割舍的。子美为赞上人写的诗《大云寺赞公房四首》,是在至德二载(757)子美被叛军抓到长安之时,他常到大云寺静心,赞上人跟他是知根底知冷热的老朋友。
《长安志》上说:“大云经寺,在京城朱雀街南,怀远坊之东南隅,本名光明寺。武后初幸此寺,沙门宣政进《大云经》,经中有女主之符,因改名。”赞公是大云寺高僧,乱时也未能逃走,这样成就了与子美的一段交情。子美诗四首,连贯描述了他入寺与老友在一起度过的美好时光,其一的末句“微笑索题诗”,再现了赞上人会心一笑的表情,同时此“微笑”不仅表现知己之情,更兼佛法之望穿众生的禅意:“《传灯录》上说,释迦拈起一花,迦叶微笑,遂授以正法眼藏。”其二的前句描写赞上人招待子美休息,将上好的鞋袜和白毛巾拿给他用,他内心的感激之情:“细软青丝履,光明白巾,深藏供老宿,取用及吾身。”老宿指的是高僧,此处借指赞上人,子美赞他德高如慧远:“惠远德过人”,诗中“细软”、“光明”,也是用释氏语,取双关意味。
写留宿禅院之夜的其三最美:
灯影照无睡,心清闻妙香。夜深殿突兀,风动金琅珰。天黑闭春院,地清棲暗芳。玉绳迥断绝,铁凤森翱翔。梵放时出寺,钟残仍殷床。明朝在沃野,苦见尘沙黄。
子美体会到禅寺之清雅,从黄昏灯上到夜深人静,再从深夜至拂晓,感官开启心静自凉。黄生曰:“夜景无月最难写,惟杜能入妙。”虽然难眠但眼睛是合上了的,不看而鼻耳更清晰地感知一切,“闻妙香”、“金琅珰”即是如此。特别奇妙的是肉眼虽关闭,而心眼却是打开了的,因而能“想见”大殿的轮廓,殿角上的悬铃,禅院树影,夜空天象,屋脊中央铁凤凰的转动。突兀,形容高耸的样子;玉绳是星名,也泛指星光,子美诗意大约是指夜晚到黎明的转折点。铁凤是古代建筑的一个构建或是装饰,据薛综注说:“铁凤凰,令张两翼,举头敷尾以函屋上,当栋中央,下有转枢,常向风如将飞者。”清晨的梵音和钟声警醒了子美,想到明朝离开这清静洁净之地,“苦见尘沙黄”,便感慨万千。“苦见”句也是双关语,一是指相对于佛门的尘世之污浊,二是暗寓此时长安乃至大半个中国都笼罩在安史叛军的沙尘暴之下。
因此子美在其四告别诗的末尾说:“既未免羁绊,时来憩奔走。近公如白雪,执热烦何有?”意为既然免不了报效皇帝和养家糊口的尘世辛劳,只好偶尔来佛寺中小憩,接近赞公这样的静净高僧,多少消解了一番自己的凡执虚妄的烦恼。
仇兆鳌引钟惺评论说:“诗有一片幽润灵妙之气,浮动笔端,拂拂撩人。”
浦起龙专门评论其三说:“此夜寝不寐所得。除起二结二,皆写景也。而笔意清幽,深领寂而常照,照而常寂之旨。”
子美不仅熟悉佛与道的经典著作,其内在修行实在是很深的,天分高悟性好,因此不仅喜与高僧来往,且每次所作与佛道相关的诗作,都十分脱俗有空灵境界。在经历了得罪唐肃宗和辞官这等人生大事件之后,子美在秦州山中再遇赞上人,而赞上人也是因事被谪,离开京城大云寺流落深山独自修行的。我认为,大云寺是官方所办,因此赞上人在战乱时没逃出京城,总会落下某些令朝廷不能放过的“把柄”而被“秋后算账”,跟王维、郑虔的遭遇相似。古代也有人认为他也是与房琯走得近的。子美没有明说这些,因为赞上人是出家人,处世态度自是云淡风轻。
两位老友在秦州山中又一起度过了几天美好时光,却终于无缘做邻居相伴养老。子美离开秦州与赞上人告别说:“杨枝晨在手,豆子雨已熟”、“古来聚散地,宿昔长荆棘”。前两句赞美修炼者,后两句叹惜无法同居一处。《涅槃经》上说:“于晨朝日初出,离常住处,嚼杨枝。遇佛光明,疾速漱口澡手。”《华严疏钞》上说:“譬如春月,下诸豆子,得暖气色,寻便出土。”都是以佛门典故赞美慰藉赞上人的随缘佛法,子美的伤感也因此婉约从容、无怨坦然。
晚年子美与夔州的始兴寺缘分不浅,应是常得米粮接济,常与寺中居士李秘书妙语往来。我以为,子美称此先生俗世职务可以推测此人是辞官以后半路出家的,或是带发常居寺庙修行,子美大概特别羡慕吧,给他写首告别诗流露此意多多。
“不见”、“及见”句就直讲出自己心之得失关键在李秘书这个人,可见与他来往于子美是十分重要的内心修为。接着三四句赞李秘书以禅定心神气安详。五六句描写二人谈禅意境,“重闻西方止观经”,仇氏引用别人注解说:“止观经,应上‘安为动主’。杨慎曰:佛经云止能舍乐,观能离苦。止能修心,能断贪爱;观能修慧,能断无明。止如定而后静,观则虑而后得也。……禅师所传,止观为本。祇树园内,常闻此经。”王嗣奭则评论说:“‘老身’凑着‘古寺’,而加以‘风泠泠’,谈禅得趣,数十百言不了者,七字了之,其妙可想而不可言。‘妻儿待米’,钟云:‘败兴事说来高雅。可见高雅存乎其人。’”
对末两句,我则以为是子美露怯处,也是子美真率磊落处,除了羡慕,子美并不作他想,总是以尘世俗务为第一要紧事,并堂堂正正地与众高僧居士相对而立。
写到这里我回顾了一下,忽然发现漏掉了两句诗的解读,即不到三十岁的子美写的《巳上人茅斋》,末两句为:“空忝许询辈,难酬支遁词”,正好用来作这篇文章的结束。许询是东晋玄言诗人,子美自谦代己;支遁也是东晋时的高僧也善作诗,诗中代指巳上人。仇氏引《世说》《高僧传》说:“支遁许询,共在会稽王斋,支为法师,许为都讲。支遁讲《维摩经》,遁通一义,询无以厝难。询设一难,遁亦不能复通。”
可见,子美真意是俗佛智慧不分胜负难分难解共存于世的,所以他羡慕僧人“止观”,却也并不为有家累而害羞伤己。妻儿待米和玄学妙论,在子美生活中都很重要,但分清先后主次也一样刻不容缓,无须回避更不必羞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