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客相寻
穷老真无事,江山已定居。
地幽忘盥栉,客至罢琴书。
挂壁移筐果,呼儿问煮鱼。
时闻系舟楫,及此问吾庐。
子美一家在夔州也遇到一位恩公柏中丞——柏茂林,时任夔州都督,子美在《峡口二首》中明确告诉后人:“疲苶烦亲故,诸侯数赐金”,专门作注曰:“主人柏中丞,频分月俸。”因此他才有财力两年之中搬好几次家,住过西阁、赤甲,又定居瀼西。
在西阁住到后来,子美显得非常不耐烦了,低落的情绪多亏有柏中丞来调节,柏大人请他陪宴将士,让他晚年又有机会回到久违的雄伟军士与红粉佳人济济一堂的欢场中,写有多首与将士来往的诗作。
除此而外子美与人交际的确不多,因而凡遇客邀客至,他必赋诗纪念。在《过客相寻》这件乐事之前,只有三首短诗反映他的人际交往生活。
《王十五前阁会》描写西阁附近邻居王大人,备了丰盛佳肴宴请子美和他的孩子们,王大人非常周到,派了“肩舆”即蜀中山区俗称的滑竿——两人抬的软轿来接子美,子美不仅感动于此,还特别感动王大人想着他的孩子们“何幸饫儿童”,饫,是书面语言,饱的意思。由此细节可知子美家一日三餐之困难。
《崔评事弟许相迎不到,应虑老夫见泥雨怯出,必愆佳期,走笔戏简》:“江阁邀宾许马迎,午时起坐自天明”,被古代杜诗评家朱瀚恶评道:“为一酒食,侵晓而待,亦太无聊”。此诗写得不佳另当别论,朱先生苛刻子美按捺不住枯寂为“为一酒食”,可说是大错特错了。子美当然想去白帝城中好酒好菜大吃一顿,但更多的是盼望友人替自己排遣寂寞无趣的时光吧?这有何可指责的呢!
《遣闷戏呈路十九曹长》是集外诗,更被朱瀚直接“踢”出子美全集。“江浦雷声喧昨夜,春城雨色动微寒。黄鹂并坐交愁湿,白鹭群飞太剧干。晚节渐于诗律细,谁家数去酒杯宽?惟君最爱清狂客,百遍相过意未阑。”仇兆鳌引邵注说:“公身滞雨中,故见之增闷。下四语,本称路之好客,而词近于索饮,故云戏呈。清狂客三字,旷怀豪性,兼而有之,公之自命甚高。”仇兆鳌自己也认为:“公尝言‘老去诗篇浑漫与’,此言‘晚节渐于诗律细’,何也?律细,言用心精密。漫与,言出手纯熟。熟从精处得来,而意未尝不合。”
对这首诗,朱瀚则是劈头盖脸一顿臭评,读来也蛮有恶趣味:“江浦二字打头,近俗。喧昨夜,更俗。动微寒,欠稳。雨色、雷声,土木对偶,比‘雷声忽送千峰雨’(《即事》)何如。交并二字,重复。太剧干三字,晦涩。此从‘黄莺过水’一联偷出,而手脚并露。其云‘晚律渐细’,岂少年自居粗率乎?杜则少时入细,老更横逸耳,故曰‘语不惊人死不休’、‘老去诗篇浑漫与’。参看始知其谬。六(第六句)类寒乞语,七似庸鄙,八无品地,皆非少陵本色。”
杜诗与评论,的确存在伪作伪评的现象,朱先生的意见也算一家之言吧。
子美在大历二年(767)春天搬了两次家,从山上到了水边,专门写诗纪念——《暮春题瀼西新赁草屋五首》,其二中概括自己现状的有两句“养拙干戈际,全生麋鹿群”,可为我的某个观点找到了根据,我认为子美辞官往天远地远的山区跑,是为养全家七口人,也是为避开自己在这乱世为官极易由自己直且拙的性格引祸上身的危险。此观点值得花工夫细细研究下去。现在且说子美搬到瀼西,在其三中为自己画的村居图是这样的:
身世双蓬鬓,乾坤一草亭。哀歌时自惜,醉舞为谁醒?细雨荷锄立,江猿吟翠屏。
子美当然要把自己客居之事往桃花源避世上形容,但桃源现实的与世与人隔绝,却并不是子美喜欢的,在孤寂的“桃源”忽有一日遇到有客接踵而至,子美真是喜出望外,乐颠颠地写下《过客相寻》。
寂寞已久,少有外人来玩,子美成天都懒得正儿八经地梳头着装了。某天他正自在弹琴观书,忽然有客来访,子美喜得放下琴书之事,迎接客人。第五六句写子美一边陪客寒暄谈笑,一边呼儿取挂在墙壁上的果筐,拿出水果招待客人,继而又安排儿子去厨房看菜好了没有,或者是吩咐儿子去转告女主人弄些鱼肉好菜招待客人。正在跟客人谈笑呢,听得屋后水岸边又来船了,船上的人一边系缆绳一边问道:“大诗人杜子美先生是住在这儿吗?”
晚上,子美还沉浸在喜悦中,遂作成这首朴素中见情趣的小诗,让千年后的女读者也为他和他们家高兴了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