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杨氏歌
佳人绝代歌,独立发皓齿。满堂惨不乐,响下清虚里。
江城带素月,况乃清夜起。老夫悲暮年,壮士泪如水。
玉杯久寂寞,金管迷宫徵。勿云听者疲,愚智心尽死。
古来杰出士,岂特一知己。吾闻昔秦青,倾侧天下耳。
夔州古时地理位置十分重要,是入蜀水路必经之地,子美寓居于此,交往的人多起来,他的文艺审美活动也多了起来。
这年(766)秋天,他两度在路过此地的一位官员那里欣赏到了名家的书画作品,《殿中杨监见示张旭草书图》记录的正是观赏这位官员收藏的“草圣”张旭(曾做过颜真卿的老师)的书法作品之事。子美形容张旭的书法之神妙为:“悲风生微绡”、“连山蟠其间”、“锵锵鸣玉动,落落群松直”。形容这位杨姓官员和自己痴迷的状态为:“杨公拂箧笥,舒卷忘寝食。念昔挥毫端,不独观酒德。”
箧笥为古代文人收藏文宝的箱笼,这位杨姓官员把张旭作品带在身边,时时拿出来欣赏,且十分乐于与同好分享,子美当然十分感激,要在诗中赞扬他几句。传说张旭写字多成于醉酒之后,子美与杨大人感叹说:想象草圣昔日挥毫书写之时,不仅可以看出他的酒中豪情,还可以看到他从这种酒德之中创造出来不朽的草书作品,真乃天下幸事。
《听杨氏歌》,可能也是子美与外地或当地官员乡绅交往时的一次娱乐活动的记录吧,也许是因为音乐难以用词语形容吧,子美基本上用听众的状态,来形容歌女杨氏歌声的凄厉之美,只有一句“响下清虚里”,稍微正面描述了一下声音的高亢尖锐,完全不能满足女读者对这位歌女的好奇之心。
“玉杯”、“金管”句形容听众听呆了,都忘了饮酒之事,而为歌女伴奏的乐人也乱了阵脚,迷失在音乐里。“宫徵”是中国古代的音乐符号,相当于西洋乐谱的“哆咪”。子美说:请别误以为听众疲累了,实际上是被杨歌女的凄惨之音弄得心灰意冷了,大家都被她的歌声所激动,都被她带进了她歌声里的悲凉境地。
接下来,子美完全搞偏了歌女声音凄厉之美的真实原因,发了一通杰出人物知音遍天下的感慨。“秦青”是古代一位著名歌者的名字,《列子·汤问》记载他的故事说:“薛谭学讴于秦青,未穷青之技,自谓尽之,遂辞归。秦青弗止,饯于郊衢,抚节悲歌,声振林木,响遏行云,薛谭乃谢求反,终身不敢言归。”子美以“秦青”、“倾侧天下耳”盛赞杨氏歌声之美,实则是随时随地兴起而玩一把自我鼓励的游戏,老是这样玩,子美也不嫌烦,古代评杜诗者亦乐在其中,王嗣奭就说:“杨之歌甚悲,盖伤世无知音也。……杰士不待知己,愤语。……然公亦自发心事,非全为杨氏也。”
真叫女读者哭笑不得。请问那夔州歌女是因为台下无知音,或嫌夔州地方场子小,想要唱到长安洛阳、红遍中原大地才尖声高歌的么?
女读者并不以为杨氏歌女歌声之悲,是“伤世无知音”,而是由她所歌的音乐和歌词共同创造的。她肯定不是哼曲调,她是歌者,必有歌词,而这歌词在子美来说,是不愿写进自己的诗歌作品里的。那么,我们可以猜一猜,杨氏歌女在娱乐场合会唱什么样的悲歌是子美不愿入诗的,必须屏蔽的?除了男女情歌还会是什么呢?
因父母双亡或姊妹离散而悲歌,或因战乱离乡背井而悲歌,这些悲歌都可以入诗的,子美甚至常用弃妇怨恨前夫之情自比对君王的情感,所以我猜必是那种不合于封建道德的男女关系,比如私奔、露水夫妻、一夜情之类的爱情故事,失恋的女子为这不正经的人类情感而痛苦而尖声哭泣。子美可以借这错误的,然而已经发生了、也痛快表达出来了的情感故事,抛洒自哀之泪,但入诗的话则必须有所选择,不说杨氏歌女所唱内容,不涉及她的身世与故事,仅纯粹从曲调与她的声音效果入手,转而表达自己关注的人生重点。
我们知道,歌曲这种音乐形式虽有歌词的特定具象限制,但因为也有音乐抽象的一面,欣赏者都是会有通感的,即虽然唱的是男女情感故事中受伤一方的悲情,此悲情却具有延展的力量。听众中有完全共鸣的相似者,也有越过这个具象而联想自己紧系于心的别样情事者,比如子美这样的人。
子美非常正统认真,是会注意到这种细节对自己诗意的影响的,他可不想让自己总是郑重其事拿来悲伤的君臣不遇的宏大崇高悲情,与不正当的男女关系的小悲情扯上瓜葛,难怪这首诗只看到子美自己在激动,读者却完全找不到感觉,摸不到调门。
想起《琵琶行》《长恨歌》,子美在人间情事描摹方面太过于局限与拘谨的短处,令人惋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