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行远修水筒
汝性不茹荤,清静仆夫内。秉心识本源,于事少滞碍。
云端水筒坼,林表山石碎。触热藉子修,通流与厨会。
往来四十里,荒险崖谷大。日曛惊未餐,貌赤愧相对。
浮瓜供老病,裂饼常所爱。于斯答恭谨,足以殊殿最。
讵要方士符,何假将军佩。行诸直如笔,用意崎岖外。
子美病滞云安时,家里是养有婢女的,这大约得益于云安县令严某,给他房子住,经济上一定也供养较多,生活似乎跟在成都时差不多安逸。有两句诗说,“呼婢取酒壶,续儿读《文选》”(《水阁朝霁,奉简严云安》)。联系前面子美成都生活诗篇中偶尔出现的奴仆句子,我们可知子美家基本上一直都养有仆人,只是看供养丰简情况人数出现变化而已。
对此,我们女读者的心多少宽慰了一点:原来他诗中有些内容,也有哭穷叫苦的狡黠因素呢。所以他自己感叹幸而生在官僚人家,免去了交税和杂役之苦,生活高人一等。即使是在唐朝乱世,子美也属于权力系统的人,他在其中不得意,但日常生活还是因为这个系统而基本过得去的。或者说,他过得可能比其他官员差,但肯定比老百姓要好。
以上是我们了解子美的一个常识基础。
女读者可以多用常识多凭天性来观、识、品、评子美的诗,多发现一点子美人性淳朴的一面,体会他情感自然天成的部分,尽量避免千年以来官方的刻板化模式化的理解,还原一个个性色彩五彩缤纷的子美。
子美在成都在云安都没有专门为自家奴仆写诗,唯独在夔州为他们写了好几首,不仅有情有义,还有生活情趣,这当然不是偶然的。
在我看来,一是前面《旅夜书怀》中提到的子美的心,此时基本放弃了仕途妄想,思想重心落定在诗作与日常生活方面,加上居住在深山密林,虽有野兽匪盗这类烦难担忧,但终究远离战火杀戮的威胁,又遇有不错的供养人,能租房租地甚至后来买了屋买了几十亩果园,日常生活入诗几率大大增加。第二是他在夔州遇到了人品德性与他投缘的奴仆,比如少数民族少年阿段和汉族少年信行。
子美初到夔州,入乡随俗,用竹筒引山泉到家里来用,他称赞这法子比在云安时省力省心,在云安是买水,不仅花钱,还要雇人搬运:“云安沽水奴仆悲,鱼复(夔州)移居心力省”(《引水》)。可惜竹筒水道也有麻烦,或者有人抢水,或者野兽奔走山石滚落将水筒破坏。出现第一种情况时,子美家的少数民族少年阿段连夜上山寻找新的水源,并在夜半三更时分将水接到了家里,子美对他不惧虎狼夜行山间的能力十分惊羡,怀着感激之情为他写了《示獠奴阿段》。想来少年阿段是不识字的,子美将一篇诗稿拿给他看,唱给他听,这一老一少背景反差极大的两个人,一个吟唱一个倾听,吟唱者一肚子墨水,把一句表扬的话弄得千山万水云里雾里,倾听者虽不识汉字但懂得这是主人在赞扬他,脸上便洋溢受宠若惊的腼腆的笑,那场景、光影、气氛、两人的位置和姿势……女读者们可以尽情想象。
两个月后,引泉竹筒又出现第二种情况断水了,子美派一位名叫信行的仆人上山修“引水管”。这位青年大约是最与子美投缘的一位,因此子美为他写了这一大篇赞扬的话。
头四句概括这位仆人是仆夫中爱干净的吃素者,性情淳朴安分守己,做事勤快干练。接下来六句写这次修水管事件,表明这是一件艰苦劳累的事。
信行修好竹筒水管回来交差,子美看他的脸被晒得通红一天都饿着肚子,十分过意不去,连忙将自己最爱吃的饼与瓜分给他吃,以此感谢他恭谨行事以对主人的好品性。“殿最”出处为《汉书注》:上功曰最,下功曰殿。“足以殊殿最”大意为我这奖励也足以配得上信行这次大功劳了。
末四句又回到对信行的赞扬中,“方士符”指的是古代玄士求水时所用字纸符,“将军佩”典出《东观汉纪》,传说汉代贰师将军李广利拔佩刀刺山而泉出。子美这四句诗意是说我有了信行你,还要那些劳什子做什么!你行为端正性格直率,我用你就是喜欢你是一个心无崎岖办事利落的又淳朴又能干的人呢。
古代评家都为子美能如此赞美仆人而感动,在等级森严的时代,子美内心里待人淳朴平等的人文精神,没有遭受儒家思想中封建等级观念的影响,这的确称得上是一件异于常人的奇迹。子美的情感一直保持着淳朴的部分,并且一直在人际交往中乐于实践人间最基本的礼尚往来、以心换心的情感交流形式,也很善于从缘分的里面吸收喜怒哀乐的正面能量,用以支撑自己的人生大厦,屹立不倒。
对此诗的品评,王嗣奭所言有些意思:
清净而“心识本原”,恭谨而“事少滞碍”,士人有此,亦全人矣。公于童仆亦如此观之,何等细心。“日曛”六句,有慈爱,亦有调度,岂腐儒所能!自负稷、契,由此可推。称信行已极,至结句犹致惓惓,真是心好不啻口出者,公如用世,必不放过此人。
也算一段天真的笑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