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郑公宅同咏竹
绿竹半含箨,新梢才出墙。
色侵书帙晚,阴过酒樽凉。
雨洗娟娟净,风吹细细香。
但令无剪伐,会见拂云长。
应该没有人不爱“雨洗娟娟净,风吹细细香”这两句诗吧。读这样的句子,查古代杜诗注集,就特别能看出仇兆鳌先生的好来,他经常引用别人的精彩评语,让人读一本《杜诗详注》可以等同于读好多本古人经典。在这首诗后,他引用了杨慎的评论:“竹亦有香,人罕知之。杜诗‘雨洗娟娟净,风吹细细香’,李贺‘竹香满幽寂,粉节涂生翠’,皆善于体物。”
“娟娟”与“净”搭配,“细细”与“香”搭配,可知子美先生不仅善于体物,更善于描状事物。
子美很喜欢用叠字,“娟娟”和“细细”用得比较多,有常规用法,更有创意用法,这首诗中即是通过一种惊艳的巧思巧对,一下子将前四句的一般性现成竹景——严将军书房窗外院墙内的新竹,发展出来别具一格的视觉和嗅觉效果,令人难以忘怀。
末两句诗意就俗了,是子美借新竹自比,表达对严将军的期待的。与此同时的另一首诗亦如此,《严郑公阶下新松》末句说“何当一百丈,欹盖拥高檐”。“高檐”、“高云”都是严大人,子美自比“新松”、“嫩竹”,岂不是自己拿斯文去扫地?而古代评家则认为子美自比松竹,“负气不凡”、“自负不浅”。
从子美辞职之前两三个月的诗作来看,似乎在九月,严将军打了大胜仗之后,召集了几次文学宴会,一次在他家里咏松竹;一次在幕府大厅《奉观严郑公厅事岷山沱江画图十韵》;一次《晚秋陪严郑公摩诃池泛舟》;一次《陪郑公秋晚北池临眺》。这四次文学活动参加的人应该是严武的小范围亲信,从子美诗作尚看不出有二人单独亲密相处的事情发生。在《北池临眺》诗中,有些细节可以反映杜严二人关系及子美的某些情绪:
北池云水阔,华馆辟秋风。独鹤元依渚,衰荷且映空。采菱寒刺上,踏藕野泥中。素楫分曹往,金盘小径通。萋萋露草碧,片片晚旗红。杯酒沾津吏,衣裳与钓翁。异方初艳菊,故里亦高桐。摇落关山思,淹留战伐功。严城殊未掩,清宴已知终。何补参军事,欢娱到薄躬。
前十句写季节、地点和晚眺的风景。宴会食物现采现做,清晰灵动宛如就发生在读者眼前。开宴后的情形,子美只写了严将军体贴水务官员和采菱人、钓鱼翁的细节,然后着重表达自己的感受:看到异地菊花之艳丽想起故乡高桐秋叶落尽的凄清,仿佛自己的思念也被随之摇落一样,留在这里的人都是跟严大人一起守边疆立战功的人。城门尚未关时,这场清宴已经结束。我这小参谋没做出什么贡献,却也被邀请来参加这个欢宴,沾了胜利的喜气,真有些承受不起呢。
仔细体会子美的微妙情绪,在“淹留战伐功”句表露明显,这句诗可作两层理解,一层子美是没把自己放在以严为首的建功立业的人群之中的,这结合末句的“何补”意,有他只是战功的局外人的意思。但是,子美更想向严武表达的是:我也和你手下的这些干将一样,也是因为想跟随你建功立业才留在此地的。由此可知深秋的时候,子美感觉到了严大人的某种疏远不重视的态度,两次在诗中提醒严将军,希望得到严将军的关注与提拔。
也就是说,这首诗和松竹诗一样,表明子美还是希望严武挽留自己的。而严武也犹豫了两个多月,然后,最终他没有挽留子美。十月至年底,子美再也没有与严武来往的诗作,冬天作的两首诗,情绪已然非常凄惨了:“干戈未偃息,出处遂何心?”(《初冬》)“冬至至后日初长,远在剑南思洛阳。青袍白马有何意,金谷铜驼非故乡。……愁极本凭诗遣兴,诗成吟咏转凄凉。”(《至后》)
可见他的境遇并没有得到改善,那段时间子美接连收到两位老友去世的消息,他老泪纵横,痛哭道:“故旧谁怜我,平生郑与苏”,借此一吐自己心中苦闷:“豪俊何人在?文章扫地无。……时危弃硕儒。……客对雪山孤。……”(《哭台州郑司户苏少监》)此句与他刚刚回来作《草堂》时写的“天下尚未宁,健儿胜腐儒”对照而言,春天时较为客观地意识到并承认乱世需英雄的道理,到了冬天又变成强烈的不平不服之意了。
由此可推测在立春之前,子美终获严武批准离开幕府之时,有多么落魄失意。
“青袍白马有何意”,明显有委屈之意,这个委屈当然是冲着严武去的,意味着我为严武将军而蹉跎,而将军却并不理解我的苦心;意味着子美失望的重点,是对严武有了新认识,对两人关系有了新判断。因而他痛哭自己“客对雪山孤”,这个“孤”字要与子美重返成都的半路上急不可待先寄给严武的诗句对看,那时他是:“身老时危思会面,一生襟抱向谁开。”(《奉待严大夫》)“得归茅屋赴成都,直为文翁再剖符。……五马旧曾谙小径,几回书札待潜夫。……生理只凭黄阁老,衰颜欲付紫金丹。”(《将赴成都草堂,途中有作,先寄严郑公五首》)
在子美内心深处,明确知道,他已然失去了再亲近这个双方用情都很深的朋友的时机,只是一时还不愿承认。
接下来,他二人关系会怎样演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