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济驿重送严公四韵
远送从此别,青山空复情。
几时杯重把,昨夜月同行。
列郡讴歌惜,三朝出入荣。
江村独归处,寂寞养残生。
严公即严武,上元二年(761)十二月被肃宗派往四川,任成都府尹兼两川节度使。
严武是子美在朝中做官时走得比较近的故人,小子美十来岁,32岁时就当上了京兆少尹兼御史中丞,喜欢文艺活动,常跟房琯一脉官员来往,因此也受房琯牵连,被贬到巴州任刺史。后因为年轻,加上武官的身份(战乱时武官受重用),被招回京任太子宾客兼御史中丞。他被派往成都“镇蜀”,不久就赠诗联系子美,并劝子美到幕府做官。子美当即奉诗回说自己做拾遗上书救人结果伤了心,现在“幽栖真钓锦江鱼”,不打算做官了,倒是非常欢迎严长官来草堂做客……一来二去,这两个人在成都,交情变得比以前深厚了。
严武第一次镇蜀只待了大半年,子美与他来往,为他作诗十首左右,虽说诗不算很好,但情真意切属一流。严武与子美是忘年交,他跟子美一样少年老成,年轻时就爱跟父辈的朋友们交往,他对子美的才华与政论应该都是景仰的。子美虽未答应入幕府工作,却十分热心地为他写了《说旱》一文,从当时蜀中冬旱入手,分析冤狱、重赋和征兵过度、老无所养会导致天怒人怨,建议严武亲审犯人解除冤狱,减轻百姓赋税,敬老养老,以德政仁心祈求春雨降临。
前首诗中那位老农所说的“辛苦救衰朽”,即是严武入蜀后的一项德政,解放从军多年的壮丁回家,替老父母务农。这令子美大为欢心,觉得严武从善如流,自己的仁爱思想或可通过严大人,惠及蜀地的人民。此乃子美亲近严武的第一大因素。
子美亲近严武的第二大因素,是严大人对子美既尊重,又在生活方面主动照顾颇多,特别是他以长官的身份,经常到草堂来看子美,或召子美入成都府相聚,同子美饮酒唱和,极大地温暖了子美饱经世态人情薄凉的心,当然同时也极大地满足了他的虚荣之心。
严武第一次来访,子美写《严中丞枉驾见过》,第一联写道:“元戎小队出郊坰,问柳寻花到野亭。”元戎即主将,意为严武将军带一小队人马出城,一路询问着才在这人迹罕至的远郊找到我的草堂。王嗣奭评论说,子美不出山,严武却不计较“枉驾”而来,“始见中丞惠顾之宠”。
一个宠字,深得子美喜悦之精髓。
严武第二次来访,子美写《严公仲夏枉驾草堂,兼携酒馔,得寒字》,头两句写道:“竹里行厨洗玉盘,花边立马簇金鞍。”把将军来访的热闹场面画了下来。末两句写道:“看弄渔舟移白日,老农何有罄交欢。”罄:空、尽之意。子美感激严武将军宽容他不去幕府任职的任性,体谅他布衣贫困处境,不仅来看他,还带上厨师酒肉。无以回报严武将军,那就带将军去看船夫打鱼消遣吧,乡下野老也只有用这野趣,来与将军大人共度美好时光了。
子美与严将军互访和诗作唱和等来往活动的内容是丰富的,严武喜欢写诗,因此他才明白子美是作诗的高人,他常投诗子美,子美唱和,虽无佳作,但佳句还是时常有的,其中《奉和严中丞西城晚眺十韵》有佳句:
地平江动蜀,天阔树浮秦。
秦指长安一带,“江动”与“树浮”,又让我们感受到子美的大视野雄浑宽广深邃。
子美应邀去成都府,两人一同观看墙上挂着的蜀道地图讨论时局和边境局势,作诗《严公厅宴,同咏蜀道画图,得空字》,也有佳句:
剑阁星桥北,松州雪岭东。华夷山不断,吴蜀水相通。
星桥即七星桥,是秦时建造都江堰的李冰,在成都锦江上建造的七座桥,对应天上七星。松州即今松潘一带,是古代军事要地。雪岭是指今天的岷山。华夷指汉族和少数民族的生活之地,吴指长江下游地区。“山自西南而来,水从东方而去。全蜀地形如在指掌。”(仇兆鳌语)子美看中国、看自己身处的唐代乱世,始终是胸有全局、古今连线的,说明他早就具备了辅助君王治理天下的思维方式。
与严武讨论政治军事话题,也是子美的赏心乐事,所以他高兴地与严大人一起品酒阔论,指点江山。这样的日子如果能持续下去,子美的人生会改变吗?
可惜,子美的人生没有这个如果。这年四月,老皇帝玄宗和新皇帝肃宗先后死去,乱唐来到了代宗(李豫)的时代。七月,代宗召严武回京。严武曾经是太子宾客兼御史中丞,太子现在做了皇帝,严武此次回朝说不定会升大官,这样,子美一片送别的忧伤心绪里面,又重新燃起了一股东山再起大有可为的希望火苗。子美送严武起程,从成都一直送到绵州(今绵阳),写了三首送别诗,其中一首为政治嘱托,《奉送严公入朝十韵》,结尾六句曰:“阁道通丹地,江潭隐白。此生那老蜀,不死会归秦。公若登台辅,临危莫爱身。”丹地指朝廷,因宫中多以红漆涂地。台辅即宰相一类的权位别称,是皇帝的左右臂膀,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很明显,子美是要把好话说在前头,以此勉励这位好朋友,也以此提醒朋友别忘了自己:你即将走过剑阁古道去往皇帝身边,而我像白一样还在蜀中江村隐居。可是我啊,不会老死成都的,我一定会回到长安去!如果你能够登上辅助皇帝的高位,请在危难之时要挺身而出全力以赴,不要顾惜自己不要无所作为。
“千里送君,终有一别”,子美送君送到绵州北三十里的奉济驿,与严武洒泪惜别:“远送从此别,青山空复情。……江村独归处,寂寞养残生。”
子美对严武的情感正热之时,遭遇分离,忧伤前途无好友相伴相助,更为自己内心深处又闪现的那个新希望并无任何保障而怅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