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元中寓居同谷县作歌七首(节选)
其一
有客有客字子美,白头乱发垂过耳。
岁拾橡栗随狙公,天寒日暮山谷里。
中原无书归不得,手脚冻皴皮肉死。
呜呼一歌兮歌已哀,悲风为我从天来。
其二
长镵长镵白木柄,我生托子以为命。
黄独无苗山雪盛,短衣数挽不掩胫。
此时与子空归来,男呻女吟四壁静。
呜呼二歌兮歌始放,邻里为我色惆怅。
其五
四山多风溪水急,寒雨飒飒枯树湿。
黄蒿古城云不开,白狐跳梁黄狐立。
我生何为在穷谷?中夜起坐万感集。
呜呼五歌兮歌正长,魂招不来归故乡。
其七
男儿生不成名身已老,三年饥走荒山道。
长安卿相多少年,富贵应须致身早。
山中儒生旧相识,但话宿昔伤怀抱。
呜呼七歌兮悄终曲,仰视皇天白日速。
子美离开秦州时,对下一个旅居地也是充满了天真想象的,《发秦州》写道:“我衰更懒拙,生事不自谋。无食问乐土,无衣思南州。汉源十月交,天气凉如秋。草木未黄落,况闻山水幽。栗亭名更嘉,下有良田畴。充肠多薯蓣,崖蜜亦易求。密竹复冬笋,清池可方舟。虽伤旅寓远,庶遂平生游……中宵驱车去,饮马寒塘流。磊落星月高,苍茫云雾浮。大哉乾坤内,吾道长悠悠!”
从诗中可知子美下一站选定为汉源栗亭,唐时这地方属同谷县境内,离秦州二百里,子美对那里物产丰美气候宜人的描绘,不仅仅只是道听途说得来,他喜滋滋地说了那么多,他喜滋滋地半夜出发上路,诗的末尾还超越前面平实的自我安慰“虽伤旅寓远,庶遂平生游”,来了一句为后世评家大声叫好的“大哉乾坤内,吾道长悠悠”。这拔高的意气风发,这浪漫乐观的心情,不可能只凭一个地方的传说而出现。对此,我们要读到他“自秦州赴同谷县纪行”组诗的第十首《积草岭》,方能明白:“……旅泊吾道穷,衰年岁时倦。卜居尚百里,休驾投诸彦。邑有佳主人,情如已会面。来书语绝妙,远客惊深眷。食蕨不愿余,茅茨眼中见。”
子美在秦州三个月,天气愈来愈冷,缺衣少食的他忽然收到一封“南方来信”,多数学者认为是同谷县的县官给走投无路的子美写来了邀请信。信中大约描述了一番同谷的风物,“落实”了子美听说的传闻;信中大约邀请子美到同谷居住,并表示愿意在“南州乐土”帮他找一个合适的“卜居”地——大概就是前面诗中的栗亭。信大约写得诚恳充满敬仰又“语绝妙”,令子美深深感动信服,便带着美好憧憬愉快地出发了。子美以为自己把要求放到最低限度,有茅屋栖身有野菜充饥即可,此行定当不会落空。
而子美到了同谷县以后所作诗歌,却完全没有了“佳主人”和“栗亭”踪影,可想而知发生了什么事,可想而知子美之窘之愁到了何等地步,遂有了写下同谷悲歌七首的契机。
悲歌中的第三、第四首是怀念弟妹的,第六首是感叹自己在国难时携家飘荡之无奈缘由的,与所选的四首一起,构成一幅笔力粗粝深刻情感雄浑奔放的乱世子美自画像,将杜诗全集这部大书中的主人公杜子美,浓墨重彩地呈现在读者面前。其诗歌形式“亦是乐府遗音,兼取《九歌》《四愁》《十八拍》诸调,而变化出之,遂成杜氏创体”(浦起龙语)。前两句立意,中间四句叙事,结尾两句长歌当哭感慨抒情,非常贴切子美身逢绝境心怀悲愤的情状,感染力十分强烈。
第一首诗,让我们看到一个白发蓬乱的子美;看到天寒日暮山谷里随养猴人寻找充饥野果的子美;看到手脚冻红冻破如冰麻木的子美;看到将那内心一涌而发的悲歌,当成上天向自己吹来的悲风的子美。
第二首诗具体描述子美的一天,他将家人性命寄托在手中的长镵(古时一种尖形挖土铁具)身上,与伊一起进山寻食,无奈大雪掩盖了一切,寻不到黄独(野生芋头)的苗叶,空手而归。他和家人饥寒交迫痛苦呻吟,四壁静静相陪,邻里悲悯相望。在这首诗中,我们看到子美“短衣数挽不掩胫”,联想起“麻鞋见天子,衣袖露两肘”时的子美,竟不忍心在脑海里去想象子美的样子;诗中把长镵拟人化,语重心长拜托伊的情景,令人恨不能时光穿越,用今天多到大半拿去酿酒的粮食,去解救子美一家脱离困境。
“邻里为我色惆怅”透露了子美在同谷县落脚地的信息,大约是在城边上的小村庄里,邻里也穷,除了同情别的也帮不了他们。可知《积草岭》里的那位“佳主人”,并没有给子美一丁点儿具体的帮助,弄得子美生计落空措手不及。子美回顾来时路,思绪万千心情复杂难释,在第五首诗中,前四句描绘同谷冬景,城里荒至狐狸乱窜的地步,子美夜不能寐,直问自己“我生何为在穷谷”,悽惶无助,犹如飞散的魂魄招不回来。
最后一首直接唱出了子美内心对身世的大悲哀大愤恨,为天下寒士一吐恶怨。他悲叹自己年龄半老一事无成,居然用了三年时间忍饥挨饿于荒山野岭之中!想起京城达官朱门酒肉志得意满,只能悲叹自己没趁早博得富贵权势,以至于多年后在山中遇见旧相识,说起往事都还是伤心不已,眼睁睁“仰视皇天白日速”!
我认为,子美这七歌具有强烈的悲剧美,具有真切兼浪漫的独特风格,可以以自画像的形式,融入“三吏”、“三别”描绘的唐朝乱世人生长卷当中。